小乐清水子

【周叶】蟒麟记57

那日江波涛本已在赶往上都的路上,忽然接到周泽楷以金雕“穿云”传来口信,要他往川藏边界翠葆山上的大昭宁寺传他口谕,延请寺中方丈与暂居寺中开坛弘法的十宝法王来潼关相见。

这大昭宁寺方丈与十宝法王,便是那两位与江波涛驱马同来的藏僧了,吴启杜明素来只闻其名,却从未见过,见进来两个衲衣袈裟的老僧,知道是了,不由得细细打量,见这二僧一高一矮,形貌非蒙非汉,皆面目黝黑,高鼻深目,曲发虬髯,目光扫处,清澈如电,端的庄严有道之相,其深不能测,令人生出敬畏之心。

二僧视江吴杜三人如无物,只向周泽楷躬身行礼,双掌合十,口宣佛号,周泽楷也向二僧回礼。

江波涛等三人躬身退出,将门掩好,只留周泽楷同那二僧在屋内。三人下楼来到客店大堂,在桌旁坐下,杜明低声向江波涛问道:“小公子请这两位大喇嘛来此,不知是何用意?”

江波涛道:“杜将军道他二位是谁?”

杜明笑骂:“咱们许久不见,江大人倒消遣起做兄弟的来。“他三人素来交好,以兄弟相称不叙官职大小,这时已有好些时日未见,方才见面也是商量要事,眼下暂且放松下来,少不了互相调笑一阵,过后吴启正色道:”那两个大喇嘛,想必是红教中的甚么人物?”

江波涛道:“何止如此,这二位皆是密宗宁玛派的智者大德,高的那位是翠葆山上大昭宁寺的方丈弥喀巴大师,矮一点的那位桑玛巴大师是先大汗御封的十宝法王,你们知宁玛派亦是红教,亦知红教为我大乾国教……”

杜明抢着说道:“你说的事在上都连三岁小儿都知道,昔年兀良哈歹大汗即位之初,尊势力最大的红教为国教,也便是如此,藏区感恩戴德,奉我大汗为主。”杜明所说,乃是一段佳言化了的旧事,当年周泽楷之父兀良哈歹大汗即位初时,藏地无主已久,由几大教派分而治之,便是那藏传佛教中几大传承。这几个教派皆自认释氏正统,延经说法论战不休,其中世称宁玛派的红教势力最大人数最广。时蒙人盘踞塞北,如日中天,四方称臣纳贡,疆土何止千里,兀良哈歹汗派出使团持敕封的诏令、文书至藏,将红教立为国教,对几位高僧大德也分有封敕。红教得此强力后援,逐渐凌驾其他教派之上,博得正统之名,红教高僧投桃报李,将藏区纳于蒙汗王帐之下。兀良哈歹大汗不费一兵一卒便取了藏区,开府收税,亦许诺保存部分祖法,以熄不臣之心,过了几年,又将最幼子封往藏地屯守。

江波涛笑道:“你急甚么,我不过是从头说与你知,你们只知其一,却不知其二,虽则王爷未同我说起,但我想他该是想让红教支持他继位称帝,因为红教与王爷的师门颇有些渊源,这香火情嘛……想来总该有些的。”

吴启杜明闻言眼前皆一亮,吴启道:“若能得红教支持,确可挽回些王爷血统上的劣势,只是不知如何能让他们舍定北王而取王爷,非则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,只是你们也知,嘿……”言下之意自是定北王在这争统之战中更具优势,虽有这层关系,未必就能博得红教支持。

江波涛笑道:“那便要看咱们周公子的本事了!”

 

周泽楷居处内,江波涛等人走后,周泽楷另执一套后辈礼见于二僧,二僧欠身坦然受过,方向一桌的两侧坐了。

那高个子的方丈大师弥喀巴以蒙语道:“五王爷宣小僧二人来见,不知所谓何事?”

周泽楷将二僧看了一会儿,道:“小侄有样东西要归还二位师伯。”

周泽楷手边桌上有件以油纸油布所包的物事,二僧皆想定是周泽楷所言“归还”之物,观其形似是书册一类,那弥喀巴问道:“不知是何物?”

周泽楷道:“《菩提道炬论》真本。”

饶是二僧乃有道高僧,修定行止多年,甫一闻此言也大动妄意,相视一眼,遽然色变。要道这《菩提道炬论》真本乃当年藏传佛教的老祖所著,密宗所有派系均奉为至高无上的法典,红教统一密宗,又被尊为国教,但无此典真本,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,便仿如那皇帝失了玉玺。然而何以这宝典真本竟在周泽楷手中?原来这《菩提道炬论》真本一直为甘丹派所奉,周泽楷这一派的祖师底罗尼昔日离开时,亦将此典带走,自此此典便世世代代掌握在丹宁派掌门手中,如今自是为周泽楷所有。

那十宝法王桑玛巴双目低垂,宣一声佛号后道:“若五王爷真能将祖师所遗经典归于我派,令我等修塔供奉,为世人保有此典,便是胜七宝布施的功德一件。”

周泽楷却并不答话,只端起茶杯来喝茶。

弥喀巴哪能不明周泽楷示以此等重礼之意,道:“重礼之下必有所求,但王爷是丹宁派这一派的掌门,丹宁宁玛二派系出同源,是以居小僧二位如今之位者,历代皆为你丹宁派的护法,但叫鄙教有甚么能为五王爷效劳的,也不用此大礼。”

周泽楷这才道:“只因小侄所求之事非本门之事。”

弥喀巴道:“如此便请王爷直言罢。”

周泽楷淡淡地道:“以二位师伯之智,必已猜到。”

周泽楷所图之事不可明言,因此三人打这一番机锋,直言事何,不言何事。其实二僧得江波涛传口谕时便已猜到七八分,现下更是想所料无差,周泽楷必是要红教支持他荣登大宝。二僧虽远离上都,却非不清楚朝中情况,但周泽楷与宁玛派颇有渊源,由他称汗,对红教自比定北王有利得多,此乃二僧来时便商量妥当的,便是周泽楷不将《菩提道炬论》完璧归赵,二僧也会应他所请,何况如今。当下弥喀巴也不多言,却催动内力,以“隔空取物”之法将那油纸油布包着的物事吸了过来。

周泽楷既以此物许下诺,二僧取来此物,便是应承下来了,周泽楷自不会拦着。

二僧拿到那物事,双手捧着,欣喜不已,小心翼翼将层层包裹的油纸油布揭开,取出一本泛黄发旧写满藏文的经书,神态庄穆,一页一页从头翻至尾,周泽楷也不催促,任二僧察验,约莫一顿饭的功夫,二僧将经书包回收好,弥喀巴对周泽楷道:“果真是《菩提道炬论》,今日可迎老祖圣典至余本寺,合寺上下,感恩不尽。”

周泽楷道:“物得其所,何恩之有?”

弥喀巴微微一笑,道:“如此小僧也有几件与五王爷师门相关的事要告知,一来感谢赐经之德,二来以示鄙之诚意。”

周泽楷点点头要他说,弥喀巴既讲周泽楷门内之事,便以师伯的身份道:“我二人虽为你派护法,却从未插手你派事务,皆因你派自有你派的规矩,规矩之内的事,亦没有我等插手的余地……”

周泽楷知他暗指当年他师父要吸他内力疗伤,反受其牀之事,他师父死后丹宁派仅存他一人,他顺理成章地继成了掌门之位。虽然师父因其而死,终究不是甚么光彩之事,但此事又全怪不得他,二僧显是深明此理,以此话宽他之心。周泽楷复点点头,弥喀巴继续道:“五王爷却不知你师父之所以会收你为徒,实为得自自大汗之令,一来,大汗有心要你为武林之主,日后襄助新汗,二来,周皇后一族富可敌国,却终非蒙人,若你忠心辅佐,便是一条富贵至极的人臣之路,若你日后有了不臣之心,也好有你师父可钳制于你。这中间的关节,以如今尔之聪慧,想必能看得清楚,无需我诸多繁述。”

周泽楷虽早就有些明白,听人直言至此,却是首次,他心想原来大汗早就忌惮我母一族至此,连我也不信任,然他自幼博览群书,帝王家历来便是如此,他既明此理,也不十分伤心。

弥喀巴道:“而你师父还有另外一重身份,那便是直接授命于大汗,暗里为大汗剪除异己,甚至于刺杀敌酋……”

周泽楷闻得此言,猛地得了些零碎记忆……那日他师父要吸他内力,将他捉到一个山洞中,一番周折之后,他反吸了他师父内力,正在经受那散功苦楚煎熬时,曾听一人在洞外说话,命他去朔州杀陈朝皇帝。照此想来,定是大汗差人来向他师父下的命令了,当时他师父已气绝身亡,那人却不知,而陈朝皇帝,最终是死于他手……

便在周泽楷神思遐游之际,又有一件事在他心头如江水般泛波而起,这件事曾有几次萦绕在侧,却过于缥缈,让他一直抓不到头绪,那是甚么?他依稀记得有两次见叶修内伤复发,那种感觉便缠将上来,似是忘了甚么话……周泽楷突然心中大动,饶是以他之定力,一颗心仍砰砰直跳起来,他想起来了!幼时他师父曾对他讲过一招掌法,叫作“尊胜大陀罗尼八阳掌”,乃昔年本门第三任掌门所创,创后自觉毒辣无比大伤阴鸷,却又不舍一番心血就此毁去,便将掌法收录成册,存于塔中,但禁后代子弟修习。他还记他师父与他闲谈之际详细讲究此掌法,道这招掌法若打在人身上,不会立时将人震死,却是半死不活,熬到九九八十一天,才要了人性命。盖因发掌之人的内力经穴道沿经脉停留受掌之人的体内,一分为二,一股驻于阴维脉中,化而为阳力,一股驻于阳维脉中,化而为阴力,经行脉走,这两股相悖的内力便趁机游走于受掌人的体内,一时阳胜,一时阴旺,令人阴阳阴阳倒错失调。这阴阳倒错失调,自不会立即要了人性命,要人油枯灯尽之时才死。

他师父还道,这八阳掌法本身实在平平无奇,需以本派独门内功催动,方才能成,如只出此掌,无本门内力催动,决不能叫八阳掌。而这掌法虽恁般毒辣,却也不是无法可解,其解法与以毒攻毒之理相近,乃需施掌之人,再往中掌者身上拍上一掌“八阳掌”,使这一掌所含的阴阳之力,与前一掌的阴阳之力中和抵消。且这后一掌的阴劲与阳劲,与前一掌的所含阴劲与阳劲,半分也不能相左,否则中掌者登时筋脉寸断而死。而就算一师同门,习同一内功,若干年有所成后也会有些细微差别,是以中了此掌后,普天之下能救得性命的,惟有施掌之人。

周泽楷两番见叶修内伤发作,或是寒噤难捱,或是炽热难当,其症截然相反,但以他之眼力,已瞧得出这两者伤情其实系出同源,皆为脉象紊乱内息不继,且已到了灯枯油竭之境,与他师父所说中八阳掌的症候十分相似。难道叶修竟是中了八阳掌么?若不是,天下哪有如此相似的武功?若是,那是谁伤得他?定是他师父了,除他之外,再也没人会此掌法,可若是他师父所为,他二人天南海北,何以他师父会以此掌伤了叶修?况他师父过身已有多年,中八阳掌者绝挨不过八十一天,叶修却还活着……不,事无绝对,以叶修的武功,延下命去,并非没有可能……

周泽楷满腹疑窦,心中大乱,实在有一种恐慌,若果真如此,叶修虽仍活着,却是不能够好的了……当下猛地抬起眼来,问二僧道:“师伯可知我师习了八阳掌?”

二僧虽不知周泽楷何以突然提到此事,但为丹宁派护法,岂能不知“尊胜大陀罗尼八阳掌”之因果,相视一眼,点点头,由那弥喀巴道:“老衲二人也曾有所怀疑,现经你一说,果然便是如此了。”

周泽楷虽也不能全准,但心中实明事实大抵如此,只是他一厢情愿,希望事实并非如此……心中磨了半晌,又问道:“二位可知……我师曾以此掌伤过何人?”

弥喀巴只摇头说不知,桑玛巴仔细想了一回,却道:“经师侄一问,老衲倒想起一事来,“昔日噶贡师弟曾向老衲说过有件十分后悔之事,在我佛前忏悔,老衲问他何事,他说,他一生所杀之人不在少数,并无一事后悔,唯独曾误将一掌打在一个三岁孩童的身上,那孩童登时毙命也就罢了,却要遭受诸多苦楚、熬上几十天才死,实在是大大的不该。如此说来,想必他便是曾以八阳掌,打在这孩童的身上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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