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周叶】蟒麟记6
不多时，店小二掀开门帘，从灶房端了一只托盘出来，将周泽楷所点的三大碗菜一碗白饭一一摆在案几之上。周泽楷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，轻轻置于桌上，不等小二算账，便说不用找了。小二千恩万谢，眉开眼笑地拿了银子去了。今日走运了，遇到豪客，这样一锭银子，整治一桌酒席也有余了。
周泽楷端起碗，慢条斯理地吃将起来。以他的内力修为，几日不进食腹中也不会觉得饥饿，只是这小镇背山临水，是灵杰之地，山货河鲜应有尽有，就近而取，菜式也是当地特色，别处吃不到，他才点了几样来尝尝鲜。蒙人豪放粗犷，文化不甚开化，吃住也不甚讲究，尤其饮食，调味单调，以牛羊肉为主，远不如汉人的种类繁多，精美细致。周泽楷母亲是汉人，深受汗王宠爱，入宫多年一切吃穿用度仍按照汉人的习惯来，周泽楷在她的熏陶下对中原汉人的各类文化，多了几分天然的亲近，他的汉名便是随了母姓，也是他妈妈亲自取的。所以他虽然身份尊贵，从小锦衣玉食，却也不觉得吃不来这南朝的民间粗食。
邻座那两人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，似乎起了争执。
周泽楷初时听到的那声音道：“这鸡翘嘛，要用菜油加几种菌类烧才好。”
另一个声音道：“无知啊无知，应该用猪油加雪梨来烧。”
那声音道：“你懂甚么。”
另一个声音道：“你又懂甚么，我烧过的菜不计其数，你勉强算是懂得吃的人，那也差得远了。”
那声音嘿嘿笑了两声：“不计其数正说明庸品过甚，才要数量撑门面，真正的此道高手，不烧菜而熟知天下菜。”
另一个声音也跟着嘿嘿两声：“像你这样么？”他声音浑厚，笑得这两声铮铮似金属音，显然是个练家子，且内力不弱。
那声音并不答他，另外说道：“你说得这种烧法，三岁小孩儿都会，我说的可是我新琢磨出来的。”
另一个声音带上了几分怒气道：“这是大爷当年的成名菜，你叫个小孩儿烧出来我看看。”
这话一出，那初始的声音却低下来，似是见对方发火，表示不欲多争，转而慢慢悠悠地道：“你也说是当年，当年的事有甚么好提的，抓着不放，羞也羞死了……嗯……你别不服，又到了该吃刀鱼的时节啦，我来问你，刀鱼怎么烧好出味？”
另一人正待要说，让他这同伴心服口服，转念一想，这人心眼忒多，别是挖了个陷阱让我自己踏进去，我若老实说一味保留原味的做法，他必挑三拣四，说做法太普通，不够新趣云云，嘿，我怎能再上你的当？当下略一沉吟，便道：“刀鱼的吃法那也多了，我新近钻研了一味菜式，听了你可别馋，先取一只火腿、一只老母鸡、时令春笋，同煲内煨鸡汤，汤煨成后将火腿、鸡肉、笋子弃去，放入几片桃花花瓣，再将刀鱼去骨拆肉，剁成肉泥，揉成大小相当的丸子，放入鸡汤中滚煮……鱼肉熟后，那滋味可妙得紧了，鱼肉滑嫩且筋道，几种鲜味覆于其上，每嚼一下于味觉中能感受到不同的变化……”
他停了片刻，仿若自己也陶醉其中，再道：“怎样？”听起来对自己所创颇为得意。
那问他的人也顿了片刻，不仅没遂对方的意加以称赞，反而连连叹气，仿佛对甚么事有说不出的惋惜可惜。周泽楷已经饱腹，不待听他说甚么，便抄起佩剑，离开了客栈。
讲述烹制刀鱼之法的汉子见这等反应，老大不满：“叹甚么气，有话快说有屁快放，让我听听你姓叶的有何低见。”
这“姓叶的”便是叶修了，与他同坐大谈烹饪的汉子，即是铲刀帮帮主郭明宇。
原来叶修与喻文州等人在山谷茅屋院内谈至未时，除了一叙这一年来大家的近况，更要紧的是商讨应对周泽楷南下的办法。
叶修只道，既然这么麻烦，杀了不就行了？喻文州等人却有更深层的顾虑，任周泽楷再强横，终究只有一个人，想赢他或许不易，想杀他却不是无法可想，只要暗地里布下搜捕他的天罗地网，合琅琊山庄庄主韩文清、王杰希和黄少天之力，再由喻文州从旁掠阵，怎么也不能叫周泽楷活着离开中原。但如果只是这样，他们也不用来找叶修出马了。都道周泽楷为乾庭奔走，杀了他，万一蒙人皇帝以此为借口，挥兵南下，就凭眼下中原人心不齐一盘散沙的境地，手里握有重兵的前朝太守、将军们不思光复汉地，反而忙着争夺地盘，怎么有能力抵御鞑子的骑兵。所以当前最合适的法子，便是由叶修去拦截周泽楷，摸摸他的底，再谋划下一步的行动。叶修很少在江湖上走动，所练武功也是独门独派，不为外人所知，行动起来更方便些。这个中错综复杂的枝节，就算喻文州等人不与他分析，叶修也不会看不明白，他虽潜心武道，鲜少出山，对于整个武林迫在眉睫的大事却不会置之不理，他入关之前就拟定出关后去塞北会一会这个第一高手，不想周泽楷自己送上门来，倒替他省了脚程。只是他想归他想，嘴上可不认，人家到家里来招招手，他便乖乖走出去，岂不是不符合他的风范？不免要与喻文州等罗唣一番。
喻文州王杰希黄少天都有事在身，和叶修小聚过后即下山返程，叶修随后也到了镇子上，他和郭明宇约好在镇上最大那间客栈见面。
此时郭明宇问他“低见”，叶修露出惊讶的神色：“老郭啊老郭，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？你是怎么当上铲刀帮帮主的？时令江鲜讲究保留其本味，你这种做法，花头自是大大的有余，可也有愧这条刀鱼了。”
郭明宇登时说不出话来，叶修所说确实是最朴质的庖厨之理，不是为了驳他说的反话，然而他适才就是为了防范叶修诡辩，才另辟蹊径作答，这一看，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……
郭明宇待要说话，叶修忽地抬起头来，直直望向他问道：“你看到那个俊相公了么？”
郭明宇一直专心与叶修争辩，甚么俊相公丑相公，混没半点印象，便直喇喇地道：“没有。”
叶修摇头道：“唉，可惜，可惜死啦。”
郭明宇还当叶修说他没看到那俊相公，很是可惜，叶修接着道：“可惜那道三菌烧鸡翘，我暂时吃不上了，你先帮我养着鸡，好不容易才讨来的。还有你刚才说的那道鱼丸汤，下次再做给我好了。”说毕，不待郭明宇回话，便飘然出门去，眨眼没了踪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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