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乐清水子

【周叶】蟒麟记58

叶修不喊陶轩起来,陶轩也不能一直跪着,自行起身,与叶修面对面而站,这才仔仔细细从头至脚将叶修打量。他见叶修唇边微有冷笑,面目轮廓依稀能瞧出幼时的模样,不由得回忆起当年那位年幼的皇子来。

那还是大陈兴文十年,他那时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,有一日,当时的英宗兴文帝领着朝中重臣、羽林军,往三清山上的灵宝宫祭天祈福,他也有幸随驾前往,同时任右仆射的父亲侍候在皇辇之侧,随行的还有一位昭容娘娘,及娘娘所诞的皇子,车队浩浩荡荡绵延数里,尽显皇家威仪。到得山下,皇上为示虔敬之心,不欲人多冲撞了老君,命众人在山脚处扎营等着,上山时只带了连同他父子在内的一队禁军、几位大臣,和那位时年仅三岁的皇子。

那亦为他第一次参加祭天之典,自是为了皇帝对他陶家的宠幸。他同父亲跪在冲虚殿外一侧,看着皇帝随手持法器的众道士进大殿瞻礼法像、恭迎老君、献三牲、打醮……自也注意到那只三岁的皇子,粉妆玉琢的小娃娃,莹雪可爱,皇上一直携着他的手,他也亦步亦趋地学他父皇行事……突然间自殿外古树上窜下来一个人,那人身形好快,他怎能看清,头晕欲呕,只觉得一团黑在眼前晃动,是那人的一身黑衣,那人已三四步作一步地欺到皇上身边……又未见怎得,便听那小皇子用力嘶声啼哭,哭声又忽而中断,跟着一个老道从旁抢出,一时间耳听殿内狂风乱作,眼见一黑一黄两团影子倏分倏合,当是那老道和那黑衣人斗在一处。这一变化之急之迅,众人此时方才醒过神来,知是刺客,呼的呼,喝的喝,靴声橐橐,禁军刺啦啦地抽出兵刃,欲往前救驾,却哪里进得殿去……殿内又斗得一盏茶时分,见飞出一条长索,勾在树上,那黑衣人飞身出来上了树,一霎便不见了踪影。

他跟着众人忙抢进殿内,见英宗皇帝瘫坐地上,已是面无人色,一旁那老道盘坐地下,膝上躺着那小皇子。众人先去搀皇帝,再去看皇子,只见那小皇子眼张半帘,面色惨白,已是出气多进气少,不能行得了。他后来得知那老道便是这灵宝宫之主未济,先向皇帝见礼,皇帝自问皇子还有没有的救,那未济老道只道当尽力而为,贼人已为我所伤,断不敢再来,请皇上先到斋房暂歇。皇上却叹了口气,道:救得活便救,救不活朕也不怪真人,而后再未停脚,带着一众人等,迳下山去了。

他初时只道英宗皇帝怕那刺客去而复返,才忙不迭地下山去,后来才知,原来当日那刺客攻来之时,皇上招架不能,人在性命危急之中,自是手边有甚么物事,便拿甚么物事抵挡了,皇上便拉过那小皇子,挡在自己身前,而那刺客当胸的一掌,便拍在了小皇子那小小的身躯上。皇帝子多嗣茂,区区一个儿子,既不是东宫太子,又未长成才,自不觉得多珍惜,况就算贵为一国之君,以幼子之身代己受掌,也不是甚么光彩之事,日子一久,便将这小皇子抛在脑后,也不管是死是活。皇帝如此,左右焉能不奉,渐渐地都忘了三清山上或还存有一脉皇室血亲。

他陶轩也只道那小皇子伤重不治死了,这些年来,他承袭父亲爵位,入朝出仕,一度官拜兵礼二部尚书,却在朋党之争中棋差一招,败给外戚一党,给英宗皇帝谪到巴蜀任太守。及陈亡后,昔日的领兵大将、一方王侯各显神通,拥陈宗室子侄自立,实则自己在背后当太皇帝,他如何没有这野心,只是懂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要害,不若自己躲在暗处,先做个良善公,等到恰当时机,再出去收拾残局,到时不论他立陈还是立陶,都无人可与之争了。

后来,他派在南方的探子打听到一事,昔年深受重伤性命垂危的那位皇子尚在人世,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,若那皇子打着皇室遗孤的旗号,其名之正言之顺胜那些孤魂野鬼百倍,少不得一呼百应。他心中计定,隔三差五往三清山上送表纳礼,却一面不得见,均给人挡了回来。却也合该他龙运亨通,两个月前,一位自称大陈皇帝内监之人登门求见,他昔日出入禁宫,若是宫中之人,他理该认得,一见之下,竟是昔年贴身侍奉英宗皇帝起居的大太监。

那内监原来也非是普通人,净身前原是道门太平宗门下的弟子,道教被奉为陈朝国教,道门投桃报李,历代派人出世保护皇帝,这内监便是自太平道还俗后进宫去的,侍候了两代君主,现已五十来岁,如今来寻他,便是想寻个新的明主,求个能够安老之地。

他以新主之仪,料想这太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,自拿一些事来相问,那内监急于向新主献诚,一一具告,他这才知道,那三清山上的皇子果然还活着,英宗皇帝也知晓此事,却无迎回之意,令他在灵宝宫中代己修行消恶业,这道密旨,便是那内监带去的,那内监后来又奉命上过一回山,那时那皇子已是玉立少年,至今已有十几载。那内监还告诉他一个惊天秘密,原来道门百多年来代高皇帝看着一笔宝藏,以备后世之需,而那宝藏的线索如今便着落在这唯一活着的皇子身上。

其实他岳家乃西川首富,全力支持他招兵买马,他又有嘉陵帮这条生财之道,不缺钱粮,实非要那宝藏不可,但掌握在自己手中,哪怕毁之不用,也比让别人得了去要好。但据那内监所说,那位皇子如今在道门中地位非同小可,此时比之宝藏更令他心惊,道门与陈皇室关系牵连甚重,若道门以武林第一大派之威,全力助他当皇帝,那便如何?需得想个法子才是。

后来他召开英雄大会,联合王升等人,想谋那盟主之位,希图与道门抗衡,想了个法子,放出风去,自己装作遇刺受伤,称病不出,只让刘皓崔立去张罗,能成固然好,便是不成也可将恶名推得干干净净,眼看事将毕其功,竟想被那叫周泽楷的狗鞑子和不知哪冒出来的小贼一番乱搅……

却也因如此,我终知道,原来那自称姓叶的小贼便是当年那小皇子,当时我和明太监在密室中向外张看,明太监先看见那狗鞑子,“咦”得惊呼一声,似是有甚么骇人恐怖之事,未及说出来,又看见那小贼,“咦咦”数声,更是惊讶,然后十分肯定地对我说道:错不了,定是他,是他,那位遗在三清山上的殿下……那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,如此机缘,怎能放过?但此人看来武功高强,非易于之辈,须得好好谋划一番才是,嗯,不过他跟狗鞑子厮混在一处,那便有些好办……

他遂叫人画了无数画像,撒人出去四处寻访,并下令若得了信,不可打草惊蛇,须立刻回报,未过几日,他派出的人尚没有音讯,谁想那皇子又只身回到成都来,终叫他的人看见了,报之于他……

陶轩想到此处,见叶修始终不应,表面上的恭敬功夫做得十足,道:“臣处还有昔日太皇帝旧仆一人,也想谒见旧主,还请殿下赐召以见。”

陶轩话毕,叶修尚未应答,只听东侧传来些动静,那处原有一间小小偏厅,见门开,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,穿一身素衣麻服,一路小跑,从里面哭着抢进来,到他跟前,纳头便拜。这老头自是那明太监,陶轩事先与他商量好的,着他在偏厅内等候,听到说起他,便从里面出来。

那明太监叩首道:“老奴明卜真参见殿下,殿下……自先皇逝后,鞑子打进城来,四处烧杀抢掠,无恶不作,宫中乱成一团,大家为逃命而奔走,那惨像真是、真是……老奴逃出生天,苟且偷活,直到得蒙陶大人收留,没想到还能有再见殿下之日,老奴死而无憾……”说着泣不成声,再也说不出话,只是连连叩首。

叶修仔细端详,认出这老头果真是那两次上得三清山上来见他的明太监,脸色有所缓和,弯下腰将他扶起来,跟着叹口气道:“不必拜我,往事如流水逐花而去,国既已覆亡,哪里还来的皇子殿下?但我父死后,陵建在何处,其他皇子又埋骨何处,还望你告知,好让我前去吊唁祭拜一番。”叶修知兴文帝遇刺而亡,死得突然,便想蒙人接着南下,战祸遍烧,想必准备不及,仓促下葬,其他皇子城破国亡,各个身首异处,更不消说了,有人收敛已是幸事。

那明太监城破时趁乱已从宫中逃出,并不知其他皇子死后葬在何处,只将兴文帝陵墓方位说了。陶轩连连叹气,装作伤心故国,去一旁拭泪,转到叶修身后,以袖子挡住脸,对那明太监连使眼色,那明太监会意,哭了一会儿,又伏下身,拜了几拜,说道:“殿下,老奴僭越了,但有一事急于要殿下知道……”
叶修见他突然间面皮涨红,双目似要射出火来,像有十分愤怒之事,便道:“有事但说无妨。”

那明太监咬牙切齿地道:“那日老奴见殿下与一人同行,殿下可知那人是谁?”

陶轩也走到叶修身边,一面观察他神色,一面作出用心聆听之状,他见叶修笑一了笑,问道:“哦,他是谁?”

那明太监一字一字地恨道:“那、那狗杀才便是当年在朔州刺杀先帝的刺客!当时老奴便在先帝辇内伺候,那刺客未隐去面貌,老奴将他的样子看得一清二楚,至死也忘不了!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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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面埋的线都拆得差不多了,拆完才觉得我总是喜欢写一些没什么用的人和物,单为丰厚一下世界观(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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