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乐清水子

【周叶ABO】愿赌服输 68

在上百位雍容盛装、又以身家为傍,面露得色的人中,周泽楷也是出挑的,不需要什么事由特意把他拱出来,目光就会自己过去,找到他。

——更不要说如眼前这般,众人站着,围成一个无口的圆,将他众星拱月地围在圆心。

为了不至抢走两个月后赌王争霸赛的兴头,报名晚宴上的助兴表演都是个人秀,周泽楷个人秀的道具是,一张方桌,一把椅子和一副麻将牌。

他坐在桌前,两位荷官站在桌子两边,各举半托盘麻将,卸在桌上,散落一桌,都堆满了,透亮的蓝底朝上,牌脸压在下面。周泽楷双手置于麻将之上,把整副桌面都罩了进去。他开始洗牌,身体微倾,双臂划圆摆动。他在规划这桌麻将,眼神是立起来的,下手的动作却说不出地随意潇洒,筒牌相撞的声音脆钝适中,在他的操控之下自成节奏,极富韵律。

周围的人早就停下交谈,专心观赏,偌大一间厅,此刻只剩由周泽楷弹拨出来的这一曲。

洗牌的空当,周泽楷双手轻点数下,仿佛飞鸟掠水,微惊波澜,再回到原位,两手各持半套牌,晾开一看,竟是副十三幺。他把十三幺打散了,混回牌堆,如法炮制,后又抓出了清龙、九宝莲灯的牌面。

赌坛的几大巨头,依着各自的势力,站得分散,不难看出轮回如今已隐有统领赌坛之势,人多,依附者众。黄少天一派不大瞧得上的口吻,低声对喻文州讲,“说到炫技,他倒是天下第一,骗骗外行还行。”

喻文州不置可否,“今天来的,可没外行。”

这种话,同喻文州这样的谨慎人说,趣味少了大半,黄少天不再言语,转而转眼珠去找叶修。

很难说叶修是否专注于周泽楷的表演,他的面孔倒是朝向周泽楷的那边,只是欠缺表情,眼皮半搭不搭的。外人看来,叶修一贯是这样,对着提不起精神的人事,也不勉强自己提起精神。

他脸色暖回去一点,一屋子的中和剂拦截了Alpha的信息素给他给养,割裂得阵营分明。

叶修此生,从不被亏欠他人的心绪所累,就连周泽楷拂袖而去的时刻,一颗心找到宿主、尘埃落定的紧实感也胜过其他。就如同周泽楷付出,无法打动他一样,周泽楷收回,也无法阻止他。

而他清楚,周泽楷的痛恨,也是源自他的这份自我。

 

周泽楷的手快出了虚影,边摆牌面边洗牌,已接近尾声,散沙一样的麻将如同被条无形的线串起来,磕到桌沿上,排整齐,再一列一列地推上去,码在桌上,码成一个正方形。他切到最后一列,胳膊一抖,麻将连成直线,飞到空中翻了几圈,最后像条温顺的蓝龙,臣服在他双手之间,任他摆弄。

喝彩的掌声从一个边角矜持地响起来,传染到了一片,再到一整个圈。可周泽楷还没结束,他拽了桌布垂下的一块,人站起来,借着身体上抬的态势发力,兜着桌上的麻将。

浅蓝色闪闪现现,正方形的麻将块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,被煎蛋一样地翻了个个,正反面交换。落回原地的时候,盖了桌布,牌面朝上。

周泽楷利落地抽走桌布,放麻将重见天日。上百只眼睛趁着赶过来,从上看到下,这上百只眼睛,成就了周泽楷的盛名,确不虚传,麻将横纵排列,每一横每一纵都能组成一套牌。

掌声没停,势头稍减,又夹了几句称惊道奇声,周泽楷把桌布搭好,略略欠身致谢,退出圆心。

名利权盏,富贵荣华,最是以诚待人,你对它好,它便也对你好,比人心通透得多。

这个晚上,周泽楷最大的心结沉淀到底,消失了。

消失之前,结痂的创口崩裂,血淋淋的一片,触目惊心,由此带来的眷恋与憎恨都上升到了顶点,自生自灭出了这样的结果。

说来好笑,为了和叶修断绝关系,他先用了“不需要”这种说辞,拉近了他们之间不存在的关系。

从今往后,只剩一件事好叫他挂心,那就是要赢尽所有对手,要做天下第一。

无论如何。

他的癫狂被迅速引燃,被激发,又让深思熟虑掩盖起来,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变化,可用不了多久,他的对手会知道,冷静的疯子有多难下咽。

 

周泽楷的表演落幕,晚宴也落幕了,一切顺利。抽签结果出来后,冯宪君就让随从发布给了赌场外等候的媒体。

巧合也跟着凑热闹,由抽签结果来看,虽然比赛初段,就不乏实力相近之人的惨烈搏杀,提前生死武斗,但最受瞩目的,还是周泽楷和叶修的赛程——他二人要想碰头,得过关斩将到最后一局,名副其实的世界第一之争。

厅廊内外堆满了记者,小声交头接耳,讨论赛程。

赌坛大佬们接连离场,少不了在上车前接受一番采访,各个的说辞都很官方化,礼敬对手又不失身份,也是意料之中。

等问到周泽楷,倒问出了新鲜事。

周泽楷站在打开的车门内侧,一干记者被隔离在铁质的屏障之外。大同小异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飞过来,他耐着性子应付足量,刚要上车,一只话筒斜地里伸出来,女记者戴眼镜的脑袋从两个高耸的肩膀间挤出来,语速飞快地截住他。

“周先生,您之前说过,没赢叶修先生就算不了世界第一,那之后您一直没跟叶先生赌过,您有信心在这届赌王争霸赛上一偿夙愿么?”

周泽楷的手搭在车门顶框上,面朝里,钻门的动作做了个开头,停下来,将身体掰回去——他好以这种姿势接受采访。周泽楷出人意料地回答了她,“赌过。”

不仅赌过,还赌过两次,牌面上他占赢面,牌面下他输得彻头彻尾。

他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宣两人之间的隐情于众,像倒一杯凉掉的没用场的水,虽然谁也听不出来这隐情的始落过程。

女记者听了,一边为抓着爆点心花怒放,一边不明就里地抓紧追问,“您是说和叶先生赌过,对么?”

“嗯。”

周泽楷敛眉目轻出声,声散在沉沉黑夜与非凡的热闹之中,更叫人分辨不出他意欲何为。

再有人窜头窜脑地挤上来,想细问,周泽楷却没了答的意思,他撤了手,几个保镖熟悉他的指示,围上来驱散记者,替他关好车门,硬是劈出一条行车路,送周泽楷的座驾离去,再上自己的车,紧随其后。

众记者拦不住语出惊人的周泽楷,正面面相觑,恰巧另一位正主送上门来了。叶修送走最后一批宾客,人也跟着出来,走走聊聊,不知是谁喊了句,叶先生也出来了,采访叶先生,他就被涌上来的记者里里外外地围困住了。

叶修怕夜风惊扰,西服外面多穿了件风衣,他的保镖组成人肉屏风,走在前面开路,手臂圈过来,圈出空间,护在老板身前,抵挡人群的冲撞。

之前追问过周泽楷的女记者俨然成了记者们的领头人,她代众人发问,“叶先生,刚才周泽楷先生说你们两位私下里赌过,请问是这样的么?胜负如何呢?”

周泽楷没说私下里,是这女记者有些急功近利了,想拿话做引,诱导叶修,不过字面上倒也没错,没公开,但赌过,不是私下里又是什么。

叶修的脚步不减从容,神情如常,不迫不慢,他脸上装着明显的倦意,也因为有孕在身,被当做正常脸色,他笑了笑,话还是说的不着边际,空空如也。

“也就那样吧。”

当然,那样是哪样,是没有下文的。

 

第二天叶修还是去了医院,主动为之,不是被吴雪峰催的。

他倒没什么具体的不舒服,只是觉得乏力,整夜的深入睡眠也没缓解多少,天明醒来还觉得累。也不知道是不是胎动的频繁,小腹偶尔会有不疼但很饱满的坠感。到了这个月份,慎重点总没坏处。

叶修这辈子的心细撒到了很多地方,给了不少人,慎重似乎就全贴到了肚里这块肉上。如今想来,不管是曾经、现在,还是将来,他待周泽楷如何,周泽楷又待他如何,每每思及这孩子的来历,他都不觉得是个错误,他的接纳也不是无可奈何而为之。

被记者堵过门后叶修换了医院,来产检的次数多了,跟医生熟了,他看医生的脸色就知道结果是好是坏,正常还是不正常。于是见到医生凝着一张脸,他便约摸了解了,也不惴然无措,还是淡着张脸,平平常地问,“孩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?”

医生抽口气,说,“孩子倒没什么问题,有问题的是你。”

对面叶修听了,反倒松口气,孩子没问题就行,“怪不得,其实我最近也有点感觉,要不然也不来了。”他这种说别家事的语调,好像和面前的医生位置互换了似的,他宣判,医生心有戚戚焉地听宣判。

医生赶紧宽叶修的心,详细地解释,“你也别紧张,就是你年纪大了,先前又受过重伤,亏血严重,孩子一吸收你的营养,你身体就变弱了,好好养着,多休息别累着,凡事注意点,问题也不大。”

叶修一早就跟医生交过底了,他在怀孕初期不知情的情况下中过蛇毒,后来打了血清解毒,卧床养了好久。当时医生还啧啧称奇,这孩子命够硬的,叶修心说,当然硬,没标记,都能挤进来。

还不等叶修开“我能吃能睡天天养呢”的口,医生忽然想到了什么,对了,似乎每次见这位Omega,身边都少了点东西,“下次叫你的Alpha一起来,有些事,得让他知道。”

叶修顿时脑洞大开,脊梁离开椅背,身体前倾,手放在肚子上,摸了摸,惊奇地反问,“关键时候保大还是保小?”

医生哭笑不得,“说哪去了,你还不至于。”

“哦”,叶修又靠回原位,换了左胳膊轧在座椅扶手上撑住脑袋,“有事跟我说就行,我们家我做主,就算拍板保大还是保小,也是我做主。”

这话说的听似没正形,却有叶修式的深意含在里面。

首先从某种意义来说,叶修所言,均为事实。其次,防人之心不可无,他也不敢保证医生的操守抵得住漫天花雨的金钱攻势,不把他的话变成花边新闻见报,因而医生几次问起他的Alpha,都被他玩笑似的带过了。

不过医嘱,叶修可不会玩笑以待,他接着做好打算,安安定定地休息几天,往后需要密集精力的地方还多着呢,尤其是赌王争霸赛在即,要省着点用。

 

叶修过了几天放羊的日子,周泽楷则在趁机“宰羊”,宰他养肥的羊,肃清轮回内部的异己。

他先前一手耍得漂亮,在董事局孤立了程泰,收效快,几下剃掉程泰身边有些分量的党羽。没人和他同路,程泰空守着名下股权撑起来的表决权,却左右不了轮回的任何决策。

程泰不低头,不卖股票,抗死守住自己的位置,周泽楷也不睬他,反正目的达到,就当他是个富贵闲人,养得起,慢慢耗着,看谁耗得过谁。

周泽楷的手段硬中留了活口,乍看上去,还是那个不赶尽杀绝会留三分情面的周泽楷。只有最熟他的人才体会的出来他的变化,才知道他如今的不容情。周泽楷是要把程泰架在文火上,生生熬死,不让他进,不让他退,也不给他一个痛快。

至于见郑乘风一事,周泽楷没对其他人提过,似乎真是打算以还筹码为界,将这场阴谋的另一半强行钉死,反正也没甚差别,同样的漏洞,他不会施舍给别人第二次。

 

 

接到消息的时候,周泽楷正在赛马场观战。

离开赛还有十几分钟,他乐得享受气氛,没去VIP包房,而是跑去了封闭的看台上。

吴启退了半步,站到周泽楷斜后方,手机响了,铃声急雨似的,吴启离得远了点,去接电话。他这一通电话讲了颇久,回来时骑师都要各就各位了,碍于通话内容与他们头号敌人嘉世,或者说叶修有关,吴启还是优先跟周泽楷通气,把他留给马的神识,叫点回来。

“周先生,方先生打来电话,说嘉世的包荣兴在丰苑闹事。”丰苑就是嘉世苦收无果的那栋旧楼,原业主是方明华的父亲,方董事把手头的股票过户给了周泽楷,要去S国疗养一段不短的时日,临走前,干脆再做个顺水人情给周泽楷,把这栋能让嘉世如鲠在喉的楼转到方明华的名下,就当是提前给了部分遗产。

周泽楷擎着望远镜,举举放放,调试焦距,找自己的马。包荣兴收楼闹得鸡飞狗跳也不是一两天了,办法试尽,那几户人家都得了方明华的好处和暗中点拨,拖延嘉世的计划,打死不搬,双方僵持不下。周泽楷也不回身,目光仍是追着马走,侧面横出个可有可无的态度给吴启,等他说值得方明华特意打过电话来的新鲜事。

吴启往下讲,尽量简单详尽,“包荣兴今天带着一拨人过去,要砸3楼C座的墙,方先生收到消息,也派人过去,他们的人和我们的人吵了起来,说赌一局,输的那方走人。包荣兴没下场,出来赌的是常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叫罗辑的,也是叶修的徒弟,结果罗辑输了,他们不认账,说我们的人出千,又吵起来,还动了手,嘉世那边罗辑受了伤,可我们这边被包荣兴打伤了四个人,有一个伤得很重,现在在医院手术,不知道能不能救过来……”

吴启话没说完,卡在人命关天的要紧地方,正好赶上发令枪响,栅栏嗖得放倒,骑师们屈身半立在马上,人马合一地从栏位里面弹出来。

此刻跑马的结果最大,周泽楷当即摆手,禁住吴启的话。

举手投足的功夫马群已经跑出一段距离,周泽楷的马开场落后,暂居第三,吴启只得捺住了,在旁边等,他也眯起眼睛,追着那马去了。

周泽楷的马是他入主轮回后投回来玩的,权当纪念物,五号,一匹中龄纯血马,前一阵刚换了骑师,新人和旧马首次出战。

在场的所有人,不管带没带装备,头的摆向都是一致的,随着马一圈圈地绕,脸上逐渐显出失望或者狂喜的前兆。

周泽楷的眼光不会出错,拐过一道弯,五号马发力,替老板挣足脸面,最后带着老板钦定的首先过线。

周遭欢呼声和骂娘声迭起,周泽楷取下望远镜,脸面上也瞧不出是输是赢,他回头找吴启,“叶修什么反应?”

吴启愣了一下,明白过来周泽楷是在续接刚才说的事,他忙对答,“据说叶修这几天都没在嘉世出现。”

周泽楷点点头,让吴启拨电话给方明华,他要直接同方明华讲。

电话接通,他们已经走出看台,进了贵宾包间,吴启自觉地在外面等候,周泽楷一人进到里间去。

“又赢了?”电话那头方明华的心情听起来不错。

“嗯。”

“好彩头,吴启都跟你说了吧,这次嘉世自己撞到枪口上了,你想怎么玩?”

“游戏”进展到这一步,纯属巧合,并非出自周泽楷的授意,方明华一没请示二没汇报,上来就问他老板要怎么玩,着实有些坐大。不过周泽楷相当有容人之量,加之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,嘉世出动在先,方明华也是认为机不可失,借此制造出了事端。他的指向与周泽楷的利益一致,说到底都是为了轮回,兼之他和周泽楷的交情底子厚,周泽楷丝毫没有被拂的不爽快感,认真地在谋划要怎么玩。

想到一点细节,他问,“罗辑怎么输的?”

“阿笑出千了”,方明华也不避讳,“不过你放心,又没证据,他们说他们的,我们说我们的。”

这倒没错,“谁先动的手?”

“混乱之中谁说得清楚,不过我们的损失比他们大,阿笑的一个手下现在还没脱离危险。”

“叶修不在?”

“没错,所以这真是个好机会,让我们抓到把柄。他要是在的话,说不定包荣兴会收敛点,据说姓包的小子脑筋有问题,只听叶修的话。不过……叶修这个人诡计多端,不知道是不是他设计的圈套。”

“不会。”连问三个问题,周泽楷心里有了数,说得斩钉截铁。这个结论来得快,他的参照也简单,一直以来,叶修机关算尽,无非为了一个利字,没利单赚吆喝的事,他才不会去做,而且嘉世经不起折腾,没道理在赌王争霸赛前撩起轮回的战意。且叶修也非完人,有点疏漏,再正常不过。

瞬息间周泽楷心里有了算计,却也不急于一时,先看事态发展再说。

他用肩膀和侧脸夹住手机,空出来手,取了瓶水拧开盖子,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了两口,抿嘴,润润唇,他没跟方明华细说内心考量,只是含糊又明确地吩咐下去,“你看着玩。”

周泽楷的意思本就不难理解,何况是对方明华来说。

他认同方明华的说法,这的确是个好机会,谁会嫌削弱对手的机会多?可机会也要看怎么用,手下们打打闹闹,哪有老板不分由说就参与进去的?好像得了个发难的借口,多么欣喜若狂似的,抬了对方身份,贬了自己身份。

这种时候,方明华出头比周泽楷亲自出马,合适得多。

方明华能干什么?无非就是把事情闹大,造个发兵的口实出来,这节骨眼上,叶修就是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吞,生吃硬亏,也不会松口,帮轮回长脸的。

至于参与的“机会”,周泽楷相信,以叶修的本事,迟早会给他的。

 

周泽楷表面上不作为,再看叶修这边,虽然早就了解了事情的经过,但他擅长准备充足后敌不动我不动,也没什么明显反应,隐了几天,又是每早九点前准时出现在嘉世大厦的大厅,一路和员工打着招呼,走向自己的专用电梯。

实际上叶修还是关起门来,用包荣兴好接受的方式,教育了他一番,毕竟任何一桩欠考虑的前事都是优秀的参考蓝本。他给包荣兴讲,保护师弟没错,做得好,给人留下反击空间,不好,下次改进。

包荣兴不觉得自己做错,可明白自己捅了篓子,也诚心地向叶修道了歉,之后照常蹲点,收他的楼,尽量努力不亮家伙。

与此同时,方明华的文章做出来了,做得十分大方场面,他没有指使手下人去找包荣兴缠斗,而是直接出面,广发帖子,抬出轮回的名义,诘问叶修怎么管教的徒弟,没理还要行凶,打伤他的手下,还指责嘉世借着收楼恶意挑事,制造争端,报复轮回。

他的理由足够用的,没叶修撑腰,包荣兴敢造次?这楼的业主是方明华,方明华背后是轮回,你叶修敢说公事公办,不存私心?赌坛上下谁不知道嘉世和轮回因叶修和周泽楷的关系,交恶已久,以至怨恨丛生,互相斗过几次大规模的法,各有血债在手,表面上的和平比纸薄,一戳就破,一点火星子燎上去,便能燎出滔天烈焰。

事情闹大了,媒体又开始忙活,两边寻求采访。经过方明华迷惑性的渲染,矛盾已经不只是存在于嘉世和轮回之间,迅速扩散。嘉世背上了使用不正当的商业手段的恶名,即使是这样,叶修也没刻意站出来,开接着招待会澄清什么,只是在凑巧被记者围住后轻描淡写地回应,说有争执很正常,没某位先生说的那么严重,轮回想太多,心思用在什么地方,自己心里清楚。

叶修话说的模棱两可,可以做文章的空间很大,皮球又一脚踢给了轮回,接招的还是方明华。

还不等方明华这波回应到位,冯宪君的调停又赶过来了,他没亲自出马,而是差了一位江湖前辈两边说项,看看有没有可能把事头压下来,私下里解决。

调停人先找周泽楷,没找到,再找的方明华,又带着方明华的要求去找叶修。

电话打到叶修办公室的时候,叶修吴雪峰魏琛三个人正在开会,魏琛一声娘还没骂完,秘书的内线接进来,报了个名字,说他要找叶先生。

这人叶修认识,交集不多,叶修猜到是冯宪君的手笔,他接起电话,让秘书接进来,而后半晌不语,单听对方软硬兼施夹带私交的劝慰。

冯宪君的调停并没有偏向哪一方,而是偏向表面上占道理的那方,符合目前的舆论动向,于是,嘉世的人“输不起”在先,嘉世的人动手在先,那么按照常理,嘉世的退让应该大于轮回的,最起码要以轮回提出来的条件为轴转。

叶修在电话这边呵呵地笑,不搭腔,等到调停的人实在没话可说了,该说的都说了,电话线承载起尴尬的静默,才问,“这要求是谁提出来的?”

对方短暂的停顿了一下,似也觉得不妥,后如实相告,“是方明华方先生。”

“叫周泽楷来跟我讲。”叶修一句话把人拦在外面,撂了电话。

他没有不屑,也没有为方明华的尺寸逼近而动气,话里仍旧粘着笑意,却带了股他这等身份该有的气势,不慌不忙地点出了,想直接和他叫板,方明华还差点身份。

扣下电话,叶修脚踩地,一划拉,把椅子转回桌前,搁下手里电话,正对上吴雪峰和魏琛,魏琛性子急,张口就问,“他们提什么要求?”

叶修不当回事地说,“要赔钱,要我带着包子登报致歉,斟茶认错。”

魏琛惊呆了,眼睛张开嘴巴也张开,半天才把那个“操”吐出来,剩下的脏话转为火气,从头顶上冒出来,“赔钱认错是吧?没问题,等我找人去医院把那几个小崽子弄死,然后赔命给他们。”

叶修和吴雪峰都没吭气,魏琛接着骂,“给脸不要脸,蹬鼻子上脸,老子只是在忍,要以德服人,还真以为我们怕了不成……”

一个人唱独角戏总是没劲的,几句话出去,魏琛就说烦了,也没词了,他去看叶修,叶修还是副古井无波的表情,再扭头看吴雪峰,吴雪峰的表情是叶修表情的复刻版,他对两个人的鹌鹑风貌心生不满,也不隐瞒,照直说了,“你们可真沉得住气啊,人家都欺负到门上了!”

叶修身体压上来,小山一样的肚子放到桌子下,胳膊压在桌子上,竖起来,脑袋搁上面,“我听你骂,爽爽就行了。”

吴雪峰刚和政府打电话来问责的人周旋完,好心劝魏琛,“你别动怒啊……”

叶修截断他话头,“动怒没事,怒吧,别气晕自己、别冲出去就行。”

魏琛,“……”

看着魏琛的生无可恋脸,叶修更不着急了,他拉开一侧抽屉,身子一歪,搬了个正方体的铁盒子出来,掀开盖子,眼神放进去,在里面挑挑拣拣,最后取出一包花花绿绿的手指饼,撕了包装,捻烟一样捻出一根,夹烟一样夹在两指间,抽烟一样咬着吃,一根两根三根,嘎吱嘎吱,还吸烟似的咗了一口,吐好气,才慢吞吞地说,“老魏你想想,没周泽楷的授意,方明华敢做这个主么?”

大抵在叶修心里,小周和周泽楷是不同的两个人,他叫起来,连舌尖的眷恋感都有所不同。

光火归光火,这点魏琛当然想得到,他还想得到轮回搞这么大的阵仗,必有所图,只是所图为何,一时没转过弯来,他顺了顺气,“那必须,除非他想变天。”

叶修深看魏琛一眼,不用说,这一眼是在追加提问,你再想想,周泽楷想干什么?

魏琛还在上下求索,叶修开口道,“都这脑子了,别做了,退休吧老魏,我给你开张支票。”

“切”,魏琛小啐一口,先把想了一半的话抛出来救场,“还能想干什么,无利不起早,总不能只是为争一口气……”话到这,他自己把自己提醒了,一拍手,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似的,高声呼道,“轮回还对赌街没死心!故意提这么苛刻的条件,知道咱们不会答应,正好合了他们心意,继续闹事,想给我们闹黄了,他们再活动……赌街计划是老吴赢回来的,没想到周泽楷这么输不起!”

在商言商,叶修替周泽楷“开脱”,“当时反悔是输不起,现在时效过了,就不算了。”

魏琛斜了叶修一眼,大哥您哪边的,您这心也太宽了。可他也清楚,叶修说得没错,赌坛就是个以强权为规矩,以人诈人人搏人为准则的地界,换了谁都一个样,对于踩线行为,想找地方说理,那是自讨没趣。

叶修不理魏琛这一眼,继续说,“而且就算这条不灵,也能给我添麻烦,让我分心,没法专心准备赌王争霸赛,你看周泽楷自己都不露面的。”

这届赌王争霸赛的分量,他们三人心中有数,不仅关乎到天下第一的名头,还关系到拓展海外市场的机会,对叶修,对周泽楷,都是不容有失,自然也是有你没我。

“如果我们不理,他们肯定会变本加厉,没完没了。”魏琛举一反三。

“是啊。”

“那我们,那你你,要怎么做?”

“不理啊。”叶修说。

“这也行?”魏琛瞪眼。

“我不是已经回应了么?那就够了。再说,轮回攒了这么久,不会轻易罢休的,我理不理,他们都有后招,不如省点力气,做好自己的,随他们玩去吧。”

“你有种。”魏琛褒赞道,竖大拇指。

叶修摸摸肚皮,一语双关,“这都被你发现了。”

不管叶修是秀孩儿还是秀自己,魏琛都不想看,他转向吴雪峰,“老吴也发表下意见啊。”——完全不管叶修和吴雪峰已经达成了共识。

心平气和的吴雪峰就发表意见了,他看了看表,问他俩,“到点吃午饭了,一起么?”

 

嘉世这边的决策就这么定下来了,还是叶修惯常的作风,管你轮回谁出面谁谋划,大阵仗小阵仗,我只认定一点,以不变应万变,你休想牵着我走。

叶修的反应不难猜,或者说,可供叶修选择的出路不多,没跳出周泽楷准备好的几种之一。叶修的话,也借由调解人的口,打包传递到了周泽楷的耳朵里,时间不算晚,就在这天晚上。

当时周泽楷正在赌场招待几位客人,方明华将门推开一道缝,胳膊挤进来,冲他招招手,周泽楷道声失陪,拽了下领结,把高脚酒杯掸在茶几上,跟他出去了。

方明华挑重点一气儿讲完,重点无非就是叶修的那句话,叫周泽楷来跟他讲,周泽楷听了,居然真的掏出手机来,按下一串号码,方明华不解地问他,怎么了?

还不等周泽楷说,电话已经拨了出去,长音响起,接通了,他打了个手势,让方明华先停口。电话那头没动静,听来似乎是接起来以后又顺手把电话搁在一边了。

空气被放生了一会儿,发闷的咳嗽声擂鼓一样传过来,然后是吸不通气的鼻子的声音,最后才是叶修又哑又懒的嗓音,他喂了一声,问是哪位。

周泽楷说,“你找我。”

听到这把声音,叶修微微怔住了。他中午才嗓子疼,下午就被感冒击倒了,又不能吃药,只能硬抗。结果到了晚上发起低烧,脑仁和浑身上下的骨头一起疼,给人揪住暴打了一顿似的,他刚要趁早睡下,就接到了这通电话。

屋里仅开一盏立灯,是卧室该有的催觉气氛,叶修披着一笠灯光,坐在床边的沙发椅上,一手扶着电话,一手连抽数张纸巾,擦鼻子,用完了,他把纸巾揉成一团,朝垃圾筐里扔,第一团废纸安详进框,第二团废纸仿佛被周泽楷的声音电击了一下,抖着错开轨道,撞上垃圾筐的边沿,落到地板上。叶修不得不吃力地站起来,撑着腰,走过去捡那团废纸。

这个过程,叶修没有说话,专心地由明初挪到暗处,走路,捡纸,扔纸,坐回来。周泽楷也就这么等着,不催,这点耐心他还是有的,他听着叶修鼻子囔囔,呼吸带钩似的,有毛刺感,依据着动作的吃力与否,重重浅浅地改变。

终于,周泽楷的耳朵告诉他,叶修似乎忙完了手头上的事,可以应付他了,继续用又哑又懒的声音应付他。

“你打算怎么办啊?”

周泽楷的电话都打过来了,叶修也不浪费,直接就问,不想周泽楷答得更直接,铮铮地扔出两个字,“讨债。”

“感觉有点难办,罗辑怎么输的你心里有数。”

“两码事,那条胳膊,送你了。”出千的那个人,在斗殴中被包荣兴打断一条胳膊,赌坛规矩,出千者剁手,周泽楷指的,就是这层意思。

电话那头又传来一阵捂着嘴的轻咳声,周泽楷话还没完,自顾自地说,“我伤了四个人,剩下的你得还。”

“我表示衷心的哀悼”,叶修咳完,清了清嗓子,闲闲地“还”,“这样你说你的,我说我的,可没完了。”

“那就玩到底。”

叶修嗓子一痒,说话像直接喷了口气出去,“呼……行啊,你自己玩吧,我就不陪练了,我现在可是很辛苦的,要养养精神。”他半真半假地说。

“你会的。”

周泽楷的笃定不免让叶修算计,周泽楷不像他,真的假的想到什么都张口就来,周泽楷的笃定会有足以让他笃定的理由,可叶修嘴上还是说,“真不会,信我。”

为着叶修这种旧语气,周泽楷冷冷地哼笑两声,刺骨的那类。他不跟着叶修的话头走,也懒得跟他继续口舌之争,口头上的拆招对他来说没任何意义。

身体上的不适大概真有软化人的效用,叶修被他冷笑拨得分了两秒钟的神,噙在嘴角的笑意一空一滞,虽紧接着就复燃回来,但叶修没再说什么。

换上原来的周泽楷,应该会默半天,再回他一句不信吧。

先挂电话的也是周泽楷,方明华问他,怎么样,他看了方明华一眼,这一眼是攻击的号令,他说,“该还的,让嘉世还。”

在他眼里,嘉世和叶修的区别,已然是不复存在。

 

第二天天刚亮,轮回那四个受了伤的人都被挪到担架上,从医院出发,抬着到了嘉世赌场的正门口,幕天席地地躺着。同时跟着来了两队人,不吵不闹,拉着条幅静坐示威,痛骂嘉世,指名道姓地要叶修答应他们的条件。

这种场合,轮回的头脸人物,如方明华,自是不会露面,但没有上头的命令,底下的人也不会执行得如此整齐划一。

魏琛嫌晦气,嫌门面难看,又有点坐不住了,隔空把方明华和周泽楷拽出来骂两句,还说要对付流氓,只有比他更流氓,说着就要打电话找人。

“你说得对。”叶修这次和魏琛站到了同一条线上,他制止了魏琛,说找人他来找。

太阳打西边出来了,魏琛像看什么稀罕物一样看着叶修,他一点不稀奇叶修的“出尔反尔”,虽说叶修昨天刚下了不予理会的指令,可今天人家真刀真枪地欺上门来出嘉世的丑,叶修的忍,决计不会包含到这一层。他也一点不稀奇叶修的“以暴制暴”,叶修一向人不犯他,他不犯人,人若犯他,干到服气,魏琛只是纯粹地好奇,奉行得过且过主义的叶修如何组织群架。

结果他见识到了,叶修找来一个以一挡百的人,包荣兴。

叶修对包荣兴说,“包子啊,他们也不容易,一直在外面坐着,很辛苦也很闷,你们也算不打不相识,你就去陪他们聊聊天吧,记住,只能聊天,无论如何不能动手,知道么?”

包荣兴求个底线,“请问老大,他们要是动手怎么办?”

叶修答曰,“报警。”

这下魏琛只有连连点头的份了,夸叶修,“还是你有本事。”连点完头又连呸几口,“周泽楷也本事,干得出这么没脸没皮的事。”

叶修不答话,站在窗边朝下望,一径望到包荣兴兴冲冲地出了嘉世大门,走向那四张担架,才否定了魏琛的看法,“周泽楷有没有脸皮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,这么逗趣的主意,一定不是他出的。”

 

叶修所言,虽不中亦不远矣,献出这种琐碎的点子,不是周泽楷御下失策,而是他既然说了交由方明华全权负责,方明华要做什么,他不过问。

其实换个角度,就算方明华来要他的准许,他也不会制止。这一出剧目登不上大雅之堂,可能够打击嘉世的运作,蚕食嘉世的声望,把嘉世拖入负面新闻缠身的沼泽,带来连锁的负面效应,进而拽扯叶修,烦扰叶修,促得叶修不得不分身应对,多放些心思在维系嘉世局面上。

消耗叶修,才是周泽楷的目的。

而且,有一点,虽说周泽楷和方明华都没主动提及,但彼此的心意是达成共识的,当初周泽楷君子得过了头,轻易拱手将赌街让给了嘉世,要是能顺道收回来,也算乐事一桩。为此方明华一面派人围城攻城,一面到政府部门上下打点。

不过要让叶修缩不住了,出来陪周泽楷玩,仅有这种把戏,还是不够,叶修的定力雅量太足了。

而周泽楷说会玩到底,就不介意玩大点。

你不是不动么,有办法让你动。

 

没几日,坊间再爆一条劲闻,传叶修早已抛售手中持有的轮回股票,什么时候的事呢?就在周泽楷身陷囹圄的那几天之间,还是仓急出手。

这只是一项商业决策,无可指摘,逐利本就是生意人的本能,但放到眼下轮回和嘉世闹得满城风雨的时间段,同一件事,品出来的味道就变得大不一样了,连带着周泽楷和叶修痴A怨O的旧闻也被重新翻出来咀嚼,都说叶修插起刀来,技法一流,一插到底。

由此看来,轮回的兴师动众更显得洽得其所,嘉世的沉默龟缩则被看成叶修的心虚,轮回与嘉世的对决,说到底还是两个积怨至深的人的对决。

这桩事甚至不是方明华的手笔,只是某个行业人士醉酒后走漏了风声,因牵扯出的当事人都是要命的角色,立即被听到的有心人重视起来,当作秘闻谈资讲了出去。

叶修在P国呆的近半个月都做了些什么,他没提,吴雪峰也不知情,总猜测跟周泽楷的无罪释放大有干系,卖股票一事被翻出来炒,他便借机问叶修。叶修确实信守诺言,对着吴雪峰都不提和他师兄的交易,只承认周泽楷的无罪释放是和他有关。

言及此,叶修不禁想起郑乘风来,想起省下的九千五百万,想起本该在郑乘风手里呆着,却到了周泽楷手里的金筹码。

此间曲折蜿蜒,聪慧敏锐如叶修,也想不到是郑乘风摆了他一道,他只道,莫非周泽楷知道了真相么,前去找他,结果听到了他和吴雪峰的对话……

哎,他和他落到了今天这地步,难回头,与其说是造化弄人,不如说都犟到一块去了,谁也不会低头,他不会,今时今日的周泽楷也不会。

 

叶修千年不遇的感慨还没过保质期,真正的周泽楷的招式招呼到了。

 

轮回好歹是赌坛一大宗派,怕给嘉世反客为主的机会,明面上流氓起来程度有限,难展拳脚,他们在嘉世门口耍了几天,叶修据坚不出,只派包荣兴单人单骑闯敌营,包荣兴又是个脑回路异于常人的奇才,对他嘲讽谩骂,都被他七拐八拐地将力卸干净,再拆解组合,反弹回来,杀伤力举世无双,示威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,反正声势也造下了,嘉世也败坏了。

两方看似僵持不下,居于劣势的还是嘉世,丰苑的那场对赌与争斗,没有第三方见证,双方各执一词,尚且不利于嘉世,更何况叶修连这一词都省了,自带一番清净。

但叶修也没这么遗世而独立,弃嘉世股价于不顾,他接连发布了两条利好消息,催抬股价,管他轮回怎么吹风,他守在别处,另起擂台,他不理你的规矩,你想对付他,还得先按照他的规矩来。

没两天叶修去医院复诊,罗辑受了伤,也要去换药,师徒俩正好搭个伴,一同去。罗辑先换完了药,去Omega专科找叶修,叶修看的是私诊,Omega专科也只许Omega和其Alpha进入,罗辑是个Beta,不方便进去,便坐到候诊室的椅子上等人。

前一阵叶修来产检,之后就在医生的记录上挂了重点防护对象的号。医生不了解他的脾性,怕吓到他,把他身上的毛病淡而化之地一说,只是补品药品的清单和医嘱给够给足,还让他十天后再来复诊。这一复诊,检查的项目就多了,林林总总,常规的非常规的,一查下去一个多小时。

叶修身上的毛病,中度贫血,心脏也不大安稳,哪一样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养回来的,加急的化验单出来,医生看了看数据,又看了看从病床上起来穿衣服的叶修——哪里都不正常得白,他也一改从前,端肃起来,严厉地同叶修普及再不重视的后果。

该吃该喝的不能落下,心情好坏也很重要,这些都是常识了,不用医生说叶修也懂,只是牵扯到孩子,他还是拿出不曾有的姿态,老实听,老实记,他分神分得远了,想自己以后面对孩子的老师,大概就是这样,像个规矩的小学生。

罗辑也是听话,叶修把他放置了,他就捧了本书坐那等,一等等了几个小时,仿佛静止在时间里了,只有翻纸业的动作能显出他是个活人,他把周围的人都等走了,也没知觉,知道叶修扶着腰颠着肚子走过来,拍了他两下,才把他拍回神。

叶修低头看了眼罗辑手里的书本,赌场管理什么的,徒弟靠谱,为师甚感安慰。

接着两个人往外走,边走边聊,叶修先问了罗辑的伤,罗辑好得差不多了,裹伤的绷带都轻便了许多,罗辑也问叶修没什么吧,叶修就顺着他的话说,没什么。

跑腿取药的活是罗辑的,他出于尊师重道揽下来,叶修的考虑可就更深一层次,医院人多,保不齐谁看到他拎着药,捅出去又是一桩不利于嘉世的新闻。

罗辑离开,叶修倚在一根需两人合抱的圆形廊柱后面等他。正值午间,大厅人少,来人去人都是匆匆而过,脚步轻巧,交谈声也剪得极细碎,扬洒在秋天清淡的日光中,动静相宜。

在叶修一个姿势站累了,打了个哈欠,扭着头去找罗辑的踪影之后,这副画卷裂了个口子。

他的身子还匿在廊柱的后面,只把脖子伸出去。

他看到玻璃门开,周泽楷和方明华并排着走进来,身后还跟着司机模样的人,手里提着礼品和花篮。三人在大厅中间分开,司机手里的东西转到方明华手里,方明华接过东西,跟司机说了什么,叶修离得远,听不清,想来该是让他多久后开车来门口接之类的。

看这架势,周泽楷和方明华是来探望病人的,叶修蓦地想起一件事来,听说有位地位颇高余威犹在的前社团大佬,突发脑梗住院了,这位大佬跟周泽楷有些渊源,在周泽楷刚出道时带契过他,后来周泽楷发迹,大佬要隐退,便将子侄通通托付给了周泽楷,周泽楷也一一照拂得当。这段历史还一度被当做周泽楷的仁义,广为传播。

叶修被巧妙地掩盖在两面墙壁搭建的角落里,哪怕从他身边路过,不留心,也不好发现他。想事情的时候,他的目光一直黏在周泽楷的身上,甚至多次攀上他的脸面,但周泽楷始终没有感知到这目光的重量,他等着方明华,又和方明华说了两句话,两人一同往前走,目不斜视,踩着不轻不重的规整步子,从侧身站着的叶修眼前走过。

爱人的眼神是刮骨小刀,无论如何的不经意、如何的浅薄也重如千钧,令人心室麻痹肢体变轻,从而生出纵使天昏地裂也枉然的怜意,生出只怕是虚梦一场的钝痛。可若是陌路人,再深再沉的目光追随过去,也会如巨石沉入大海一般,没掉就没了。

曾经的周泽楷对叶修,有过视而不见,却从未有过,连看也看不到。

叶修没有刻意地、带感情色彩地去看周泽楷,他只是在想,在这里碰到,真是巧,又顺道琢磨了一下他的来意。周泽楷走远了,脊背对着他,他就把目光收了回来。

这时罗辑一路小跑着回来了,手里提着装药的塑料袋,脚步轮换地又快又急,坏了周遭的气氛,人还未近叶修,不好意思的声音先到了,“对不起师父,久等了,累了吧?”

叶修好脾气地笑笑,刚想要他别着急,谁知罗辑这一嗓子叫到的不仅是叶修,连快到电梯门口的周泽楷和方明华都惊动了,蓦地带着被打扰的诧异回头望向声音的来处。

这一看,又都算是相互认识脸的,四个人八双眼睛对上了。

罗辑在现实中见过方明华,在报纸上见过周泽楷,这一圈人他辈分最小,他知礼数,差点就要出声喊人,但转眼一想,轮回嘉世势同水火,他胳膊上的伤还是轮回的人给的,叶修也没发话,他可不能显露出怯场的样儿来,给叶修丢脸,硬是收住了抬起来的手。

方明华就没诸多顾忌,他如今对叶修和嘉世都没好感,只是碍于公共场合,面上的事要做足,他一点头一撇嘴,打了个怠慢的招呼。

周泽楷的更简略,电梯到站,门开向两边,呼啦一下烦杂地涌出来一盒子的人,他和方明华垫到最后,他在等着下楼的人出来、上楼的人进去的过程里,眼珠一拨,朝叶修看去专门的一眼——这一眼是不爱说话的轮回掌舵人给对头的礼节。

叶修给罗辑的笑脸还没冷下来,正好推给周泽楷,推得自然而然,什么也看不出来,他一扬不符合孕O养分的下巴,对周泽楷说,“中午好啊。”

周泽楷进了电梯,反过身来站,两块银灰色的铁片缓缓闭合,没有犹豫,压榨着视野,越来越窄,直到合死,周泽楷的嘴唇都没有动弹过。

叶修又是笑了笑,自我开解似的,有点怅然,也有点失落,但是怅然和失落得都不纯粹,如同一个大方的人走在路上,丢了什么身外物那样,他为此心痛,心痛之情却不会长久停驻。

而后叶修叫上愣在一旁的罗辑,走了。

他却忽略了,人家不痛,你会痛,你便输了一筹。

电梯直升到顶层的私家病房,一路上人走光了,只剩周泽楷和方明华,方明华无意中瞥了眼周泽楷,后者表情微异,似若有所思,碍于电梯小姐在旁,他不便说什么,两人走出电梯,他带了一半调侃地问周泽楷,“还在惦记叶修呢?”

周泽楷嗯了一声,方明华吃了一惊,这是怎么了?还不等他问,周泽楷追加的话赶过来了,告诉方明华,这是怎样一种“惦记,”“罗辑手里拿着药。”

“嗯,那又怎样?”方明华不解。

“药应该是给叶修拿的。”

方明华皱眉头,放慢了脚步,“……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
说完这句,他干脆停下了,直接看着周泽楷,要从他脸色上找自己猜测是否正确的答案。周泽楷也不走了,回过身去,题点得更进一步,“可以动手脚。”

这下轮到方明华若有所思了,他将见到叶修和罗辑的插曲拆开了,一格一格地回忆摸索,“这么说……我见叶修的脸色,确实不大好。你是想……?”方明华抬起头来。

周泽楷点了下头,表情也是肯定的。

方明华合计了一下,异议道,“以他现在的情况,有点病灾很正常,空口白话,没什么力度,一时引得舆论关注,搞不好分分钟就被他反转。”

两人身处顶楼,阳光毫无顾忌地淹进来,微光涂满地砖,前方几十米处,病房外的一排等候椅上坐着两个保镖,门开了一扇,护士端着托盘走出来。

周泽楷也不跟他的心腹兜圈子、猜哑谜了,照直吩咐下去。

 

第二天,叶修身体不好的传闻上了各大中小报纸的头条,说得有板有眼,可信度极高。叶修的地位举足轻重,自是引得赌坛上下一片哗然。

政策伴随着对策,仅是传闻,负面影响尚在可操控的范围内,嘉世的高层和公关部门反复辟谣,而这一天之内,嘉世的股价在是与非的争论中多次涨跌,波动不小。

第三天,叶修让位,占据头条的是匿名人士提供的血常规化验单,影印版本,姓名栏里写着叶修,有医院的名字,有日期,被放大分析的各项数据都在提醒一个事实,昨天的传闻已被坐实——叶修身体不好,患中度贫血,这对一个怀孕八个多月的Omega来说,意味着什么,不言而喻。

这天正好是星期五,到了下午,叶修坐在办公室里等股市收盘,外面闹翻了天,质疑、猜测、唱衰……各路声音混杂,搅在一起互相影响,盖过了微弱的支持声。叶修将办公室的门一关,通通压在外面,不予理睬。

这种情况下要逆转,无非是向公众展示那点病症还奈何不了他,他没事,还能战,没更好的办法,但要选中合适的时机,不能给人以刻意为之之感,那只会让外界认为,叶修着急了,被逼上梁山了。

叶修能把门外的声音关注,可关不住门里的。知道他身体状况的只有吴雪峰,魏琛不乐意了,于公,他是嘉世的股东,有权知情,于私,他认为叶修不够朋友,这么大的事情,居然连他也要看报纸才晓得。

当然,魏琛的这通火在看到报纸后发起来,在见到叶修时偃旗息鼓了,这不是内部闹情绪的好时候,必须团结紧了,一致对外。魏琛人粗野了点,粗也有粗的好处,容易想开,他的这个念头一到,第二个念头也来了,叶修隐瞒病情,难道不是人之常情么?谁会想把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的事四处散播?这样一来,魏琛的焰气自然全转嫁到捅了消息给报社当新闻的人头上去了。

他像拖人一样拖开大班椅,身体砸进去似的坐下,气得直嚷,“不可能是凑巧,肯定是轮回的人搞的鬼。”

叶修不言语,他正专心致志地喝一瓶补血铁剂,一下一下咬着歪到嘴角的细短吸管,眼神撂在眼皮底下,盯着那小瓶子,看液面。药剂口味不错,酸酸甜甜的,喝得他脸颊也跟着酸酸甜甜。

吴雪峰接了魏琛话的空当,“我听罗辑说,前天你们去医院,碰到周泽楷了?”他的话说不上暗示,也说不上拐弯抹角,只是单纯的询问,还没到猜测爆料人的那一步,可这话搁到今天的桌上,指向还是暧昧又明确的。

魏琛鼻子一歪,冷哼,牙缝里挤出一句,果然。

果然是周泽楷,买来叶修的化验单,公之于众。

伴着魏琛的唠叨,补血铁剂喝得剩了个瓶底,吸不上来了,叶修搅着吸管找够药水。魏琛大骂周泽楷,骂的还是那条理论,欺负妇孺,哪怕是有着通天彻地本领的妇孺。

吴雪峰话不多半句,脸色却泛青,也是动了气。他这种知道了真相的气,和魏琛的性质不同。生气之外,吴雪峰的感受也是复杂,他到底是看着这段感情兜转错过,走向百孔千疮的,他瞧得出,周泽楷原来与叶修争斗,是被动的、留有余地的,见招拆招,这次是见了真章,辣手无情。

但他顾着叶修的心情,并不表现出来,叶修诸事摆心间,不诉不吐,只图自己明白,并不是说,他就比寻常人的爱痛感情少了一块。

叶修将小瓶扔进纸篓,揉揉胃,意犹未尽又略感遗憾地隔空倡议,“再酸点好了。”除此之外,他只有一句话,这句话魏琛听得不得要领,吴雪峰听懂了。叶修说,“谁叫我眼光好。”

语气平平,无波也无澜,听不出善与不善来。似乎是有点讽刺的味道,怎么能不讽刺呢,周泽楷出这样的招式对付他,跟好字半点不沾边,可叶修的话,却是将一颗真心剖出来。

第一道新闻端出来,他就知道幕后的大厨是谁,他前一天刚见了周泽楷,接着就被人曝光病情,不会有第二个人凑得这么巧,又这么想对付他。而显然,周泽楷压根就不在乎会被叶修轻易锁定目标。

 

叶修的估测还是出现了误差的,他不会想到,周泽楷实际上也没全然的把握,他是见叶修脸色差,又猜罗辑是为叶修取药,才往进一步,推断叶修的身体出了毛病。周泽楷最初的想法还算清淡,让方明华说中了一半,叶修怀着孕,肚子大成这样,身体出了毛病再正常不过,想造点让他难以解释清楚的事还不容易么,也不用多狠利,缠缠嘉世就够了。兵不厌诈,这等烟雾弹手段,商场上也不少见。

留手不是周泽楷的仁慈,而是无凭无据,他担心被叶修反将一军。

没想到吴启买通了医院的护士,取来叶修的血常规化验单,把五分假的病情变成了十分真。

周泽楷捏着化验单看完,也不客气了,他说过的,想玩就玩到底,不是拿来唬人的,他怎会错过如此良机。

因此他先让人放出漏洞颇大的新闻,扰乱市场,借着高低起伏的股价变化,先入后放,造了辆顺风车,赚了一笔差价,权当添头。然后再让人放出叶修的血常规化验单,一锤定音,直创嘉世。

确如吴雪峰所想,周泽楷只当叶修是天底下最最凶狠的敌人,狡兔三窟,不出手便罢,一出手就要压得叶修永世不能的翻身。

然而这只是第一步。



#感谢绿绿友情提供相关知识=3=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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