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乐清水子

【周叶ABO】愿赌服输 69

※ 注意避雷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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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明华窝坐进大班椅里,调整出放松谈心的姿势,上半身与下半身勾成个不像样的V字,左腿垫在下面,右腿翘起,搭在左腿面上,很有一副功成名就坐拥享乐的世家子弟派头。

隔了张办公桌,周泽楷在他对面,坐在主位上,姿势与方明华的一样,只是坐得端直了点,双肩平耸,两手交握放在腿上。

他们居于办公室的东西方位,北面是包起来的墙壁,中间挂了台电视,电视里播放着嘉世相关的新闻,叶修的病一句带过,重点放在嘉世出台了什么举措,如何救市上,每日一播,追踪报道,播财经新闻的女主持嗓音有点尖高,似乎正衬着嘉世此时的不利局面。

新闻报道都是些中规中矩的语调和说词,若让周方二人解读一番便是,叶修当真了得,屋漏便逢连夜雨,依然阵脚不乱,没事人似的,按部就班地忙里忙外,不让周泽楷如愿。

两人斜侧过身,对着电视,方明华按着遥控器,将电视音量调小了两格,再扔掉,掀开桌上的雪茄盒子,左手拈出一根,打了两转,右手两指勾起雪茄剪,减掉雪茄帽,还比划了一下,问周泽楷要不要来一根。

周泽楷的右手在原位立起来,掌心向外一推,拒绝了,“老头才抽的。”

方明华哈哈笑两声,不管周泽楷了,行云流水地做了串动作,摸出打火机,给自己点上烟,缩着腮帮狠吸了两口,惬意过了,谈论起叶修,“看看,天都帮你,本来只是想给他胡搅蛮缠一通,够让叶修头疼就行了,没想到他身体真的有毛病,不过他可真沉得住气,这都不着急,我倒要看看,他能顶到什么时候。”

周泽楷嗯了一声,不知道是在同意哪句话。叶修当然沉得住气,要不然那时也不会忍到周泽楷和陶轩赌局的最后关头才现身,不仅超出方明华的想象,也超出当初的周泽楷的想象。

这条新闻播完了,下一条开始,方明华和周泽楷都不再关注了,关掉电视,正回身体。

两人对坐,一时无言,方明华指间的雪茄烧掉一截,再烧一截,周泽楷冒出来一句话,“快了。”

这话听着有些突兀,方明华的理解暂时不到位,他层层叠叠地剥着周泽楷的意思,什么快了?快了什么?想来是与他上句话有关的,他问,“你是说,叶修快撑不住了?”

周泽楷又是一声嗯,方明华一弹烟灰,兴趣大增,“怎么讲?”说完这句,他又想起一件事,一并问了,“对了,这两天不是见不到吴启,就是见不到杜明,你派他们出去做事了?”

周泽楷默了半晌,似乎是一言难以蔽之,他反而问了方明华一个两不相干的问题,如同老师在引领学生走向标准答案一般,“你觉得,叶修的弱点是什么?”

“弱点?”方明华一滞,惊到了,思索起来,语速也慢了,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,“叶修会有什么弱点?你曝光他的化验单他都没事,肚子里的孩子?又没出来……他的Alpha?”

周泽楷眼眸向下一沉,“我派他俩去那个麻将馆了。”

哪个麻将馆?先前的问题还在悬空,又来一桩,方明华更加莫名,周泽楷便不说话了,全凭他自己消化去。叶修的事,方明华知道的不全面,周泽楷说得又足够跳跃,无怪他一时想不到位,放他自己多想两下,却也明白过来了,“兴欣麻将馆?当年叶修被陶轩赶出嘉世后呆过的那个吧!你派吴启杜明去做什么,砸他们场子?”

方明华忙着想事情,雪茄都顾不得吸了,这下思路都捋顺了,才复吸一口,话尾的调子升起来,故意用上江湖腔,开了个玩笑。

周泽楷淡淡一笑,并不搭腔,算作默认。

要对付叶修,放他的血,开了头就不能收,周泽楷派了吴启和杜明,去做第二场较量,他让他们轮番去兴欣麻将馆赌,赌到赢过来为止。凭本事造事,倒是比砸场子光明磊落,也比砸场子更加一针见血。

周泽楷认定了叶修绝不会睁眼瞧着兴欣落难,只要叶修肯出手,不管用什么招,都少不了和周泽楷相撞,都少不了分神出来两边救火。这救火么,难免会烧灼自己,嘉世能力有限,总有保不住的那头。

方明华相信周泽楷的独到眼光和判断,却也忍不住要想,那个刀枪不入的叶修会在乎一间与嘉世无关的小麻将馆的得失么?

方明华心中的疑问都变成一种放空的表情浮在脸上,周泽楷见了,罕有地主动答疑,“他会在乎的,看他对那两个兴欣出来的人怎样,就知道了。”

 

叶修的办公室内终年恒温,会客区的茶几上放着一杯热茶,拱上来的水汽勉强结雾成烟,出不了杯口就散了,见不到痕迹。失去这份袅袅的阻挡,陈果那张愁云满布兼有不忿的面孔更加扎眼。

叶修回了嘉世后,和陈果的联系算不上样多,但关系照旧,没断也没变,他们还叫着兴欣众伙计在别处小聚过几次。不过要说上到嘉世的楼上来,陈果这还是第一次。

世事一转一承,叶修的身份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可陈果看他待他,依然轻松自在,与看待当年那个兴欣的杂役没太大区别。所以她有事求救于叶修,倒也没什么惶恐的,只是她自小独立,当老板娘,养下了耿直急烈的性子,心似豆腐嘴似刀,又要强,为了朋友还好,为自己就不愿轻易示弱求人。再加上她看了最近的新闻,知道叶修也逢多事之秋,不想给他添乱。

无奈她实在是招数用尽,难以支撑,更不想让父辈的基业毁在自己手里。都怪她当时受不了激将法,火急火燎地应了战,而那两个轮流来踩馆的男人赌技不凡,高出她和唐柔不少,几天赌下来,唐柔还有两次赢的时候,她就一输到底,以至于骑虎难下,输晕了头。又着急翻盘,今天早上把麻将馆的地契压上赌桌,输了出去。她以年代久远需要回祖屋翻找为由,签了欠条,按了手印,好歹要来了几天宽限时间,然后再也捺不住,奔到嘉世来找叶修。

陈果的双手几次交错握上杯身,又撒开手,最后一次,她抬眼望向叶修,叶修的笑容不减,很熟悉,还是当她员工时的那种,和煦有礼却不刻意讨好,令人心安。陈果心中一酸,眼眶鼻尖都跟着酸,她勉强吸住蓄满眼眶的泪水,命令它们只可打晃,不可下落,她后撤身体,将瓷杯带过来,握在手中压惊,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向叶修倾倒干净。

叶修只给陈果倒了一杯果味乌龙茶,没招呼自己,他手中没东西可拿,只管倾身听着,不时地点头,眼神放在令陈果舒适的范围内,引导她说下去,说下去。

茶几下面放着一摞报纸杂志,叶修像等关死的水龙头滴完水那样,等陈果说到说无可说,再以动作打断她,伸长胳膊去够报纸杂志,他坐得离茶几较远,躬身弯下腰,屁股压住椅子,压得椅子两条后腿狠命翘起来。

陈果的泪珠本已挂到下睫毛上,她看叶修做这种高难度动作,晃晃悠悠的,吓了一跳,眼泪都吓返航了,怕他摔着或者压到肚子,也做出伸手去抓东西的动作。叶修刚好拿到手,正身撤回原位,将报纸杂志堆到腿上,翻了起来。

光惦记着自己的事去了,都忘了问叶修近来身体怎样,陈果有些恼悔,赶忙补上询问,叶修翻了两页报纸,停下手,抬起头来,“很好啊,身强力壮,能生能养。”

陈果撇撇嘴,不以为然,“报纸上连化验单都有了,还想瞒谁?”——这种“真不让人省心”的口气,也是叶修极为熟悉的。

叶修说得真诚恳切,“说完全没事你也不信,不过真不要紧,注意休息就行。”他倒是把医嘱削了个三三五五,削掉前因后果,再讲出来。

陈果脸上的表情由不信任过渡到勉强信,刚想唠叨几句,再一想,愣住了,自己这不是正在找机会不让叶修注意休息么?她大大咧咧惯了,不矫情扭捏,只是生养体大,她也难免为自己给叶修添乱而赧然,欲言又止。

叶修看得出来陈果的犹豫,含着话,介于吐不吐之间,他低下头继续翻报纸,每份报纸只在固定板块细掠一遍,又换下一份,说道,“你见了我这么活蹦乱跳的,回去可得左领右舍地帮我宣传下,叶修没事,信任嘉世,这口号怎么样?”

陈果心上自己跟自己讨论的话题被叶修轻巧地拽走了,她一呆,随即反应过来,木讷地点点头,“哦,好啊,没问题的。”

“那两个人长什么样?”叶修问回正题。

“嗯?”话头转得太快,陈果还沉浸在怎么说到做到,帮叶修“宣传”中呢,叶修又掀了新页,陈果赶紧动脑追他,回忆来踢馆的人的长相细节,以增识辨度。

她断断续续地说了几条,也没说出什么特征,叶修翻到一本杂志,摊开,手指夹住书脊,将一页纸送到陈果眼前,问,“是旁边这两个人么?”

这页上只有一张照片,全彩,占了四分之一的地方,照片上有三个人,都是半身呈相,面向镜头,从某家赌场的正门里走出来,下台阶。

叶修让陈果看“旁边”的两个人,陈果也没把中间的周泽楷忽略了,她一把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墩,落势猛,震得桌面上一声响,高声叫道,“对对,就是他俩!怪不得我觉得有点眼熟,原来是轮回老板的两个跟班。”话到最后,语气也不一样了,十分里有七分瞧不上的意味,又哼出一句,“我想起来了,其中一个还说过,扛不住的话,记得找我的富贵朋友帮忙……”

这富贵朋友指得不是叶修又是谁?

这个自然,陈果被吴启和杜明追打得惨,虽然不明原因,也道是技不如人,输得颇为心服,自认倒霉了。现在知道两人真正身份,感触定是大不相同。她关注叶修关注得多,知道轮回与嘉世的一摊烂账,知道近来周泽楷发力对付叶修,也就猜得出来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一绝到底的踢馆,顺藤摸瓜地深思下去,那两人来兴欣,赢去地契,不用说,准是周泽楷对付叶修的一招棋,他查到了叶修和兴欣的渊源,明里对付她陈果,暗里指向叶修……陈果心中的天平早就无限倾斜向叶修,仇视周泽楷,这会儿再看吴启和杜明,便是低到尘埃里,再想起输掉麻将馆的全过程,更是气得嘴唇哆嗦,连话都说不出来。为自己,也为叶修。

吴启和杜明出镜少,叶修翻了大半摞书报才找到,现下功德圆满,他再把杂志报纸堆放回去。他见陈果的脸色极差,敛足了败色,时灰时青时红地轮换,就知道她看明白个中真情了,不用他费力解释。但该说的话叶修还是要说的,“老板娘”,他对陈果的称呼未改,“你不用找地契了,他们是冲我来的,这事交给我吧。”

叶修的大包大揽加重了陈果的卡壳,她心里清楚,叶修揽全责是没有错的,她遭的这趟无妄之灾,本就是因为她是叶修的朋友,重视的朋友,捎带上的。也正因如此,她是叶修的朋友,重视的朋友,她一点也不想说,好吧。

她的江湖豪气在酝酿之中,稳步抬升,像游走在体内的一口气,要到顶了,快吐出来了。

她倏地拣出来余温犹存的记忆。

方才她心煎不已,说得很激动,几处地方都说得语无伦次,颠倒反复,叶修一直不插言,任她痛陈,权当发泄。情急之下,她便没注意到叶修唇角眉尾的笑意消失了,面色也逐渐沉暗下来,不明显,不阴仄,更接近面无表情,却带了点有重量的压力,甚至能够感觉得到,他连皮肉也一瞬绷紧了,又一瞬放松开。

太不寻常了,这不寻常仅限于叶修,或者说是,出现在叶修身上,寻常的反应都成了不寻常,不寻常到陈果很快有了她察觉不到的知觉,她的话越说越慢,卡了碟似的停住了,为什么,哪里不对?她没细想,她该说的其实也差不多说完了,就没再开口。没多久,叶修的表情变回去了,没有笑,只是气压升回去了,没了迫人感。

现在回想起来,陈果意识到叶修是在生气、愤怒,为她被卷入是非而生气、愤怒。

陈果还神,当下更是感动不已,感动叠感动,尽管能力有限,她也得为朋友分忧啊,这口义气立即从她口中喷薄出来,她对叶修讲,“不用了!我们自己本事不到家,有什么可说的,要收房,让他们来收,你不用管我,安心做你的事!”

“啊?”叶修讶然,瞋目结舌,“说不要就不要啊?你也太大方了吧,老板娘,没了房子你们睡哪啊?”

“……”,叶修这话,效果奇佳,陈果顿时如同一只充满了氢气最终充破皮爆开的气球,满腔的干云豪气倾泻而出,随风而逝,人也萎顿下来,好生无语。紧接着她又精神起来,板直身子,连连咬牙,怒斥叶修,“有你这么说话的么!我这是为了谁啊!”

“是是,为了我”,叶修忙承认,“可是用不着啊,人家谁看得上你那两层楼啊,还不是看我。”

“……”,陈果手心痒痒,张口欲言,言不出来,叶修的赌王光环,在她心里早已褪得剩层皮毛,她不忌惮这个,只是叶修现在了不得,身娇肚贵,不敢惹,她不担心大人,还担心孩子呢,连句重话也不好说,身子一扭,独自窝气去了。

不过,这样一闹,陈果真正的气和愁,却也消了。

 

从早上开始,周泽楷就赶场似的,接连去到几家分公司开会,尚不知吴启那边战况如何,得手了没。到了午饭时间,他在分公司楼下找了间餐厅,点好简餐,吴启的汇报电话也捡着时间到了。

吴启知道周泽楷今早的行程,不敢打扰,反正老板交代下的事情已经办妥,字据都立了,还能有什么变数,是以他等到中午,才找周泽楷,他在电话里问了周泽楷在哪,立即动身赶过去。

周泽楷想,吴启一直候着他,肯定没吃午餐,也给他叫了份同样的餐点,身份有别,没有老板等下属的道理,他就先吃了。

到了地方,进餐厅前,吴启整理好仪容,见到周泽楷,叫了声老板。周泽楷手指点了点桌子,让他坐。吴启坐到属于他的那份餐点前,也没先动刀叉,而是取出对折整齐的欠条,展开,放在方桌上,推过去,给周泽楷过目。

周泽楷随意看了一眼,刀叉在餐盘里交错的速度不减,“吃完说。”,他让那张打印纸零落地躺在桌上,也不动手取走,这玩意不值得他打乱吃饭的节奏。

两人一言不发地动刀动叉,送饭入口,嚼食,下咽,喝水,一餐吃完,侍应过来收了餐盘,又替两人端上咖啡。吴启没调咖啡,也没喝,周泽楷喝黑咖啡,端起杯子来过了下唇,才拾起那张被折痕一分为二的欠条,浏览一遍。

欠条上写着,兴欣麻将馆物业已归吴启所有,原主三天之内交出地契,腾空屋子。右下角有陈果的签字和红泥手印。

没写进欠条的内容,由吴启口述向周泽楷交代,“我派人跟踪了姓陈的女人,他两个小时前去了嘉世。”

去嘉世,除了找叶修还能干什么。

周泽楷又裹了一口咖啡,“不错,忍到现在。”陈果的犟,让他事半功倍。

“她损失越大,估计叶修越坐不住,我们要不要有所防备?”吴启问他老板。

这房子值不了多少钱,值钱的是兴欣麻将馆,以及麻将馆里的这些人,叶修要有动作,无非是为了这张欠条,他要么直接来讨,要么一物换一物,防备的效用不大,反不如见步行步,况且天就这么大,叶修能反出去?周泽楷全套考虑下来,自有打算,吩咐吴启却也用不着说这么多,他惯性的简便地落令,“不用。”

况且出门前他也告诉了方明华,他这一天都在外面开会,让方明华盯好轮回。

周泽楷待下宽厚,吴启跟着他久了,说话的自由度高,想到的觉得可以问的,也不藏着,“周先生,要是叶修不亲自出马,怎么办?”

吴启想问的是,“要是叶修不亲自出马,您的计划不就落空了么”,但他心里清楚,周泽楷再宽厚,也是老板,话不能这么直白地说,所以他笼统地问,怎么办。周泽楷的计划,吴启和杜明身为他的心腹,是知晓的。

周泽楷用种种手段向嘉世施加压力,轮番轰炸,无非是两个目的,他既想迫得叶修焦头烂额,拆东墙补西墙,从而无福消受赌街计划,乖乖地把那块地吐出来。又想借此消耗他。嘉世财力有限,叶修想都保全,就不得不接受这份消耗,疲于奔命。可叶修现在四处打着太极,不是避开风口就是借力打力,想保存实力拖到近在眼前的赌王争霸赛,周泽楷怎能遂了他的愿?这才向兴欣动手,看叶修能坐稳到几时。

吴启的意思很明确,就算叶修要为了陈果讨回兴欣,他手底下也不是没有可用之人,有可能他不出马,派别人探路,周泽楷还是碰他不着。

没东西镇在上面,欠条的两边向上卷起。

周泽楷把欠条收到内衬兜里,他的咖啡已经喝去一半,他又含了一口进去,品味似的流连会儿,才说,“以他的性格,不会。”

以叶修这种凡事一肩挑的性格,兴欣的事因他而起,他必定亲力亲为,不会假手于他人。

 

嘉世赌业集团要召开紧急新闻发布会,还是传的叶修的话。

叶修有话要说,叶修终于要正面表态了,全城的媒体趋之若鹜,过节似的齐聚嘉世,可惜嘉世不搞薄利多销,只要声势大,见效快,门槛垒得也高,统共邀请了十几家手腕硬的媒体来参加新闻发布会。

发布会开始前,众记者都猜叶修要讲他的身体状况,认领或者否定传言,给个最官方的说法,毕竟这是目前嘉世的头等大事。果然,叶修上来就开诚布公地承认,匿名人士曝光的血常规化验单,的确是他的,然后他说,他是有点贫血症状,不过一个Omega怀了孕,操心的事又多,有点头疼脑热的很正常,又不严重,看他这不是挺正常的么,上山打虎下海捉鳖干不了,别的不在话下,既不会影响嘉世,更不会影响他未来的任何计划,比如说赌王争霸赛。再说了,嘉世能人济济,发展到今天,每一步决策都经过周密详尽的计划,就算没他能也照常运作。

末了叶修缀上几句客套的官话当尾巴,圆满了这一场在公众面前的表演,随后他不再解答任何提问,被几个保镖公关拥簇着,在话筒录音笔和各式仪器地追赶下离场。

叶修不搞一言堂,哪怕搞也要搞得让人心服口服,说不出二话。

召开新闻发布会前,他叫了吴雪峰和魏琛进来,简单地说了说轮回搞到了兴欣头上,他得管,更简单地说了说自己打算怎么管。他没明着问吴魏二人的意见,但把话扫了个尾,留出空白时间来,意思是你们也有表决权,有话就说。

吴雪峰微侧过脸,瞥了一眼魏琛,魏琛脸上五色轮换,还有点严肃和深沉,俨然是有话要说,但在想抛出哪一句话管用又合适,他的表情也是根据他想说的话的硬度,松松紧紧,吴雪峰在魏琛前头,笑着说道,“我不相信你会一时冲动,背后还有什么主意,你一起说了吧。”

吴雪峰把他想说的话婉转的说了,魏琛凑上来同意。

叶修本来就没想瞒他们,当下说,“也没什么,我就是觉得这个办法最合适,一箭双雕,我直接去要欠条,周泽楷肯定不给,我只好让他不得不给。再说外面的人都这么关心我,正好让他们看看,我活得好着呢,由轮回免费帮我们宣传,效果好,还省了我的事。”

前提是你真的'好着呢',吴雪峰在心里一针见血地补充道。

嘉世不能一味的只守不攻,叫人小觑,借兴欣一事的由头还以颜色倒也好,名正言顺,还显得叶修义薄云天,心里记着落难时的朋友。——这是之后魏琛和吴雪峰纯粹功利角度的分析,认为此招可行,漂亮。

吴雪峰和魏琛都无缘兴欣时期的叶修,无缘蜗居在那间小屋里的叶修,叶修也不是好把酒忆往昔的人,所以这段往事不是什么秘密,却尘封了,只有周泽楷知道,他认识那个叶修,对任何人都有义,唯独对他无情的叶修。

他没说错,叶修是在乎兴欣、在乎兴欣的每一个人的。而周泽楷的“了解”,也肤浅的到此为止了,叶修在乎的原因并不全如周泽楷、甚至是吴雪峰所想那样,兴欣是他落拓时的歇脚地,患难见真情。还有一半是因为,陈果并非赌坛中人,兴欣麻将馆也只是一件供他们落脚挣饭吃的营生,几十年来换了两代人,才扎住根,偏安一隅,自己过自己的活,不问外界风雨,是个安乐窝。

周泽楷把他们拉进来,就是坏了叶修的规矩。

 

一个小时之后,轮回旗下最大的一间赌场多了位奇怪的客人,一个西装革履腆着大肚子的Omega,在最鱼龙混杂的赌厅里辗转了好几张赌桌,挤进人堆里去,接连逮了几个赌客,说自己可以为他们指点迷津,赌什么都行,赢了钱,抽一成佣金给他就可以。

被逮住的赌客之中,有两人赌性正酣,连连得手,认为自己正在撞大运,手气旺得凌云,不想中断这股气焰,均不理会这个磨嘴皮子的Omega。有两人囊中羞涩,观战多下场少,抽空奚落他,这么有本事,怎么自己不拿钱出来赌。Omega有些惋惜懊恼,说出门急了,忘了带钱,换来轻蔑的笑声和眼神。

叶修独自前来讨债,是真忘了带钱,可惜这实话又老又土,不够绮丽动人,反让人怀疑他不怀好意另有所欲,这年头孕妇行骗可不是新鲜事,没人要同他合作(上他的当)。

终于叶修问到了一个头发被抓得糟乱,领带与衬衣领子分家的赌客,愿意让他试一下。看他这尊容,就知道他是输急了眼,闭眼瞎抓,寻求转运。

不消片刻两人站在一桌轮盘前面,叶修不客气地说,找到我给你参谋,机会难得,你还有多少筹码,都压上吧。

一听说要押上自己为剩不多的身家,这刺激太过头,那人临阵退缩了,说要不先少押一点,演习一局。

“这局要是赢了,你就亏大了。”叶修设身处地地为人家着想。

“那要是输了怎么办?”那人只剩下两摞叠起来寸把高的筹码,还是最小的百元面值,都堆在赌台上,推出去一点,快到下注区域,又牵回来。急得身后怕误了“良辰”的赌客直催促,要下就下,不下让开。

“输不了。”叶修信誓旦旦。

“这也……”

“输了你打我一顿怎么样?”,为了显示所言非虚,甚为可行,叶修追加了一句,“你看我这样,跑也跑不动的。”

两人一磨蹭,一轮已过,新一轮下注开始了,数只大小肤色都不一的手攒着筹码,吆喝着伸过来,或犹豫或果断的下注,黑绿相间的筹码叠来堆去,叶修眼珠一滚,轻声在那人耳边报了一个数字,那人把心一横,豁出去了,如策马行至悬崖,失去了控制力,被叶修的话推搡着,坠崖般心跳过速地将手中筹码放到红色底的22那格。

荷官比了个手势,转盘,打珠,下注众人的目光随着珠球碰动金属盘的撞击声来回游走,口中大声又激越地念着自己下注的号码……

叶修嫌热怕挤,报数后就滑出这一小撮化为抽象单一符号的赌客,站到外面去等,一段声音止住,更大的悔恨喝骂声混着欢呼声爆起来,叶修的“拍档”红光满面地搂着堆筹码出来找他。

拍档赢得不止这些,拿不了了,叫荷官算数换大面值的筹码去了,他是先出来报喜的,激动地语无伦次,如升天堂,对着叶修我我你你了半天。

叶修捂住嘴打了个困顿的哈欠,从那堆筹码上随意抄出一枚,在那人眼前晃了晃,“说好的报酬,我走了。”虽然叶修说过的是赢了后分他一成,不过要拿来用的话,这一枚足够了,不要浪费。

那人急了,做梦一样,梦没做完,不情愿醒,扯着脖子直嚷嚷,称呼也改了,“赌神再帮我看下一场啊!”

也就是这张赌台在略为清净的角落里,人声还没大到翻天,叶修走出去了,懒懒的声音才能清楚地折返回来,“我开天眼看的,一天就能开一次,今天的份额用完啦。”

照理说叶修贵为赌徒偶像,应该即时被人认出来供上才是,可是一来,谁能想到叶修会亲来轮回赌场,混在一般赌徒中耍钱,二来,这间赌厅少说也塞了几千人,参与进来的人,都如坠洞天神府,不是叫各式气味熏晕了,就是叫各式独具晃晕了,眼里只有输赢,赢输,推筹码,敛筹码,分辨功能暂时尽失,看谁都是只有最基础的两只眼睛一张嘴。

但叶修的行迹逃不过遍布赌场的监视器,轮回上下视叶修为头号大敌,全线堤防着,一早就有保安眼尖机灵,见叶修走进赌厅,认出是他,碍于叶修的声威,不敢阻拦,立刻就向上头汇报了。

因而叶修掂着赚来的筹码走得远了点,满意换场地时,方明华已经坐进了中枢保安室,竖一双眼牢牢锁准他的一举一动。

跟着方明华来的手下问他要怎么做,方明华记着周泽楷的话,沉住气,只要叶修不做出格的事,坏赌场的规矩,就不管他,只监视。他原样把命令播下去。

然后方明华看见了,叶修走到同一间赌厅的东南角,捡了张赌台,挤进去坐下,开始赌钱。这张赌台玩的是龙虎斗,他以一个筹码起家,连赌了几轮,每轮都是不留底,全下注。

叶修换了张台子,继续出手果敢,下注狠,把把倾巢而出,满载而归,没多久就引起了荷官和同台赌客的注意。到后来满桌赌客都看他推筹码的方向行动,数只带着筹码的手跟着叶修的手走,争先恐后地沾他的运气,人越围越多,布一样叠起来,一个人粘着一个人,将赌台包得滴水不漏,有来蹭赢面的,有看热闹的。

这张台子的荷官还是一副机械而冰冷的面孔,眼神却警惕起来,以经验来谈,这种坐下不看就推筹码,还能连赢多手的人,不是来出千的,就是高手来寻衅的。

荷官们心中都有个底数,输得过了底数,就该往领班处汇报了,可就在这时,叶修收手了,撑着赌台站起来。

他赢到一个筹码,现在翻了上百倍,有了底子,可以玩得更大了。

筹码多而零散,不好拿,路过的侍应生眼色好,替叶修取了个托盘来,把几摞筹码推进托盘里,端给叶修,叶修摘了两个筹码,付给侍应生当小费,在众人的惋惜和打探声中,端着托盘,身姿潇洒、步履笨重地走人。

他走了几步,路过一只从门厅顶上垂伸下来的监视器,收住脚,抬起头来斜过脸,直视乌漆的镜头,笑了笑。

监视器将这个笑容完备地复刻了,呈在监控室第二排左起第二个小格子显示器里,呈给方明华看。这个举动谈不上挑衅,叶修的眼神端重,笑得唇角微弯,礼貌有秩,是大场面上会摆出来的那种脸面。但叶修这种人物的存在本身,就足够让人猜疑他后手,从而愤然或者忧惧,自己从心里绘出一把利刃,悬空系好,再为它久久不落而心急如焚。

方明华的手段和本事都不弱,对上叶修比其他人底气足些,也只是足一些而已,他本能地在想,周泽楷几点能开完会,再想,如果是周泽楷的话,应对这种局面,他是会抱臂远观?还是上去制止?方明华抬手一挽,看了眼表。

叶修的影像向右挪了一格显示器,他也在看表,眼神撩过五颜六色的人墙,飘向居中墩在大理石台面上的座钟,刚三点,离银行结算还有段时间,他不知道周泽楷在分公司开会,他干脆也不理周泽楷在做什么,叶修只管做自己的事,反正谁捺不住了,就会被另一个牵着走。

周泽楷正在几十公里之外、百米左右高的楼上开会,椭圆形的长桌,他坐首位,董事们以此端为起点,次第讲话,周泽楷从中想到什么,就偏头简短地知会给做记录的秘书。

与此同时,身处轮回赌场的叶修换了间中型的赌厅,这里注码限额更大,招待更高等级的客人,只是每样玩法仅一桌。他挑了个好位置,方便同时下注东南西北方位的四张赌桌,他不凑到任何一桌前去那,而是拖着一把椅子,拉到四张赌桌之间,椅子的高度很尴尬,叶修矮着身子,腰向里挺,自己把自己放上去,再招呼了一个侍应到他身边,好帮行动不便的他分封筹码。

亏得这间厅人少一些,才容下他这么大的排场。多数赌客的注意力都被叶修摆弄过来了,他们连下注都顾不上了,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细声讨论,这是何方神圣?要做什么?

方明华等人也在监控室里同看,赌场的一名经理敲门进来,问方明华要怎么做,还任叶修胡玩么,面色凝重的似乎方明华一声令下,他就要召集保安,把叶修扔出去。

手下都被叶修镇住,方明华反而冷定下来,脑内计策轮转,这里他最大,他要代周泽楷拿主意,他本来站着,这会坐到休息区的沙发上去,故作松适的姿态,自有办法驱敌似的道,“我们开赌场的,难道还拦着人家赌么,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,在老板回来前把赌场赢走。”

言下之意是轮回输得起,叶修来赢,轮回也输得起。

方明华看得出,叶修是要赢得他们难堪,赢得轮回颜面扫地,他不下场狙击叶修,无非因为心底承认那是自取其辱,只能让轮回的脸丢得更彻底,不如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给人看,输钱不输阵。

叶修呢,还是岿然不动,自己摆局,自己厮杀,其余的于他,不过都是台阶,让周泽楷下来的台阶。他同时和庄家赌骰宝、梭哈、番摊和二十一点,四个荷官都知道跟前的人是叶修,不敢怠慢,开始洗牌装牌、把骰子放入电子骰盅、揽瓷豆子。

看热闹的人也乐得看这个西洋景,几个赌了一半的赌客也史无前例的和荷官休战,围凑过去,霎时间,赌厅内的杂声都被一点一点吸走了,如同拉上了散场的大幕,由极闹滑向极静的剧场。

叶修眼睛来回扫,耳朵也动,向助他的侍应发号施令,“十点,跟,剩二,要牌,加注。”

侍应按叶修的要求,将均分四份的筹码一一叠到相应的位置上去。

骰宝先出结果,盖子掀开,正是十点,闲家胜,番摊再出结果,荷官持一个小耙子,四个一组分瓷豆子,一下,两下,最后一组果真剩下两粒,闲家胜,梭哈和二十一点的结果也不用多说,都是闲家胜出,其中二十一点,叶修还拿到了Black Jack。

人群中涌出一阵开了眼界的声浪,震撼之下,惊呼之余,一个洪亮的嗓门突围出来,惊奇地喊,“他不是嘉世的叶修么?!”

叶修看似没精没神,一赌起来,便是心无旁骛,对任何与之无关的声音都是充耳不闻,自有一番独特的威势。一人点破他的身份后,附和之声越来越多,一浪接一浪地翻腾过来,叶修也跟不是在讨论他似的,当没听见,继续让荷官开局,依然是次次筹码尽下。

 

煤灰般的云在周泽楷上车时开始聚拢,返程的路走了一半,厚重的乌云集结完毕,见不着边际的偌大一块梗在高耸的楼宇间,硬固住,紧接着雷声滚滚而下,震天撼地。

深秋的阵雷,比夏季多了些沉闷和压抑,像巨兽慑敌的咆哮,擦着喉管吼出来。落了两三下雷,坠沉的雨点从天上掉下来,几秒钟内连成雨线,织出雨幕,周泽楷坐在车里如同坐在奔流的飞瀑里。

车一路开到地下停车场周泽楷的专属车位,方明华亲自来迎,一早等在那,好给周泽楷讲叶修如何在赌场里出尽风头。

寻常不外露脸色神情的人,心事的重度够了,总能瞧出点端倪来,可周泽楷不,他不声不响,不急不怒地听着方明华说,来之前他给方明华去过电话,了解到了大致情形,就算他有异情,在车驶向轮回的过程中也早消化完了。

况且,叶修造成的“破坏”与叶修的身价相等,还不值得周泽楷失衡到大惊小怪、情绪波动。

“现在人呢?”乘上电梯,周泽楷在能感知到的上升中问。

方明华还没说到“现在进行时”,周泽楷打断他的话,他的话就断在那,也不去续接了,直接说,“在不限注房,我去跟他赌,他不赌,点名要吴启或者杜明去招待他,他都这么说了,我们不可能不应,吴启不在,杜明去的,这会已经赌完了,说等你回来。”交谈中,两人到了大厅,换了部电梯,方明华的话不停,按下不限注房所在的楼层。

周泽楷没有怠慢任何客人的习惯,他着装整洁,开了一天会,也丝毫不显倦容,无需整理,就直接去了赌厅,在走廊里遇到了大败而归的杜明,脸色不好,灰暗的像老旧的砖墙,看来被上了一课。

杜明见到周泽楷,停下叫人,要跟着周泽楷再折回赌厅,周泽楷却在他肩上拍了一下,侧头对方明华说,“你们留在这。”

三人已近目的地,不限注房门外左右两边各站一位服务生,朝周泽楷行礼,为他拉开房门。

 

周泽楷见到的叶修正在筹码堆的掩映下吃果盘,侧面向他,脑袋一动一动的,筹码早就不是初来那堆了,都换过了,换成了最大的面值,堆了小半桌,其价值可想而知。

周泽楷连细微的停顿都没有,仿佛提前和叶修约好了在此相会,径直走到长桌的对面,坐到杜明刚坐过的位置上。

他看着叶修,注意力却不在叶修身上,随便在哪,灯饰、摆设、让杜明输惨了的牌面……他的等候介于耐烦和不耐烦之间。

叶修吃完了最后一块果肉,把盘子放在筹码上,银叉扔进盘子里,金属和瓷器打架,叮铃咣啷地响了一阵,声音清脆又令人心燥。

他取过纸巾,在两边嘴角各撇一下,这个动作后,他的目光束起来,先行找到了周泽楷,话到的晚点,接在盘子里散去的余音后面,“我原来怎么没觉得你这么帅呢?”

叶修指的当然是周泽楷搞兴欣这码事,他的声音还是四平八稳、悠悠黏黏的,这话是奚落是指责还是感慨,全看听得人怎么理解,周泽楷不想理解,人犯他,他回击,他支起眼神在叶修少了血色的脸上打了个弯,再收起来,说,“跟你学的。”

几乎无赖的回答,也在叶修“原来没觉得”的范围内。

言辞间如何讨一个人的欢心,需要技术,而如何伤害一个人,几乎是人生来就会的技能,周泽楷鲜少去占口舌间的便宜,不是不会,也不是不屑,只是觉得没必要,现在整间赌厅里只有他和叶修,他的手下懂事,关了监视器,于是他的必要来了,自发的来了。

他们都在变。不变的只有雷同的盘算,盘自己的算,也盘对方的算。

叶修一时没说话,只笑了一下,一声短促的呵呵,跟呼气似的,周泽楷则是禅定似的无动于衷。

孰知没火药味的沉默才是最难耐的沉默,不知道这沉没要延伸到哪里去。

叶修慢慢吞吞地站起来,收拾战场,与周泽楷针锋相对,“是么?那我再教你一招,继续学。”他拾起手边的一个筹码,长方形的透明牌子,往远处的筹码堆里一扔,扔出钝钝的响,“叫你的人进来,我要把这些筹码全兑换成十元面值的纸币,拿回家装修屋子。”

叶修说着的同时,两人的视线慢热地、激烈却本份地交起火,谁也吞没不了谁的。

面对发难,周泽楷反而把他的好坐姿弄垮了,不给叶修好看,他的脊背倾斜着靠到椅背上,五官也看得出松懈下来,两条眉毛平整舒展,突然泡进了温泉那样,他倒是没露出听了笑话的神情。

陌生的周泽楷妨碍不了叶修,叶修伸手指戳了一下墙面,指向周泽楷身后墙上的挂钟,“离银行下班还有点时间,不过你得动动你的名头,让他们多找点人加班了。”

这话不知是哪里不对头,或者说没有一处是对头的,成功地将周泽楷的平顺撕裂了一个突然的口子,他的目光进化成一双手,凶狠地钳住叶修的喉咙。

然后他又恢复了。

他的恢复让叶修在他的动作报道前,就大致猜到了他会怎么做。

周泽楷的目的很单纯,也不加掩饰——给叶修添麻烦,可要是连自己也一并麻烦进去,得不偿失。

他的眼睛存在叶修脸上,手探进怀里,夹出那张欠条,按着陈果手印的欠条,拇指和小指一展,开屏似的分开纸张,有字的那面对着叶修。

叶修看了一眼,该在的都在纸上,是他要的。然而在他伸手出手之前,周泽楷将这张纸再对折回去,一下,撕成两半,再一下,再一下,作废了这张欠条,把废成好几个部分的纸条丢在桌上。

他撕纸撕得体面从容,不是怕了叶修,受了胁迫忍气吞声,不得已而为之,他要引叶修出来,目的达到了,根本不在乎别的,手一挥就过去了,他要兴欣做什么,又没大用,硬顶着口气,平白破坏了里外的好局面。

跟聪明人交手,大家都省下虚与委蛇的时间,这很好。

叶修登门的目的也达到了,便不坚持,也不绕圈,“你赢走兴欣是你的本事,我赢回来是我的本事。不过还是要找你的人进来,算算账,扣下买兴欣的钱,剩下的找给我。跟我的秘书联系下,打我账上。”

说完他就要走,反正他等一年也等不到周泽楷的“不”或者是“好”,他又不是为赢轮回的钱而来的,虽说周泽楷撕了欠条,要为难兴欣还有别的办法,但最要紧的是他摆出来的姿态,一笔勾销的姿态。而买回去兴欣麻将馆,周泽楷要是找足理由加钱加码,叶修也没法子,干脆把这招无奈变为洒脱,还能找回主动。

不想叶修一转身,一个不好,脑袋忽然加了重量似的,晕了一下,阵阵难言的烦闷轮番窜到胸口上来,激得他身子重脚下软,平衡全失。

要摔倒这种信号带来的恐慌是绝对的,无人可以抗拒,叶修的后背一热,刷出一层冷汗,他的右手自救似的一挥,胡乱找向可以挽救他的物件,重重地按在筹码堆上,他再一个踉跄,上身佝起来,才止住栽倒的趋势,最上层的几片筹码,被他借了力,躺不稳当,哗哗啦啦地掉到桌子下面。

周泽楷原位坐着审视这一幕,面上也瞧不出他快意还是不快意。

城府是个好东西,只是对着叶修,它派不上用场,不如返璞归真一点,周泽楷问道,“走的回去么?”

这一问并非关心,也非试探,更接近施力,混沌中叶修也听得真切,他喘着缓了一会儿,突变倒把他脸上的血色逼出几分来,他侧过身对着周泽楷,头也扭过去,大大方方地说,“跑着都行。”

嘴硬总配心虚脸,叶修是个例外,向来底气足得让质疑他的人怀疑自己的判断有误。

忽然间手机响铃了,藏在衣服里响得没腔没调的,是叶修的手机。

他也不理这是不是接电话的好场合,兀自接了起来,要让旁人看,总会疑心又是一个消磨对手的小手段,好像叶修一身都是武器似的。

电话是家里的佣人打来的,问叶修要不要回去吃晚饭,她煲了汤,要是叶修回去,她再添两个菜。叶修一个人住,房子不很大,位置却说是全城最佳之一也不为过,他对生活质量要求不高,没动过要请佣人厨师的念头,都是自己忙活自己。怀孕以后,大不一样,才请了个叫好姨的佣人,照应生活起居。

叶修应了好姨,说这就要回去,还报了个菜名,说馋死这道菜了,想了一天,不吃今天就过不去了。

他扣下电话,再去看周泽楷,他记得他接电话之前,周泽楷好像动了动嘴,说了句什么话,他没听清,便问,“你刚才说什么?”

“我说,不送。”

“哦。”

“代问声好”,周泽楷又说,调子是淡而化之无关紧要的,反衬出内容更加荒唐,“向我的……连襟兄弟。”

一记单一的攻击,对付一个Omega,只这句话就够了。

周泽楷说得明刀明枪,剥去了语气里的不甘和狎昵,连恶毒也减了几分,因而并没有折损他的英伟形象。

叶修花了几秒来咽下这个平地里钻出来的说法,再用一个耸肩化解了周泽楷咄咄逼人的羞辱,“肉很痛啊?”

——好像在体谅他一般。

输给我这么多,肉很痛啊。

周泽楷的下巴绷起来,皮肉帖服出颚骨的形状,线条柔硬适,他以右手中指在唇下抹了一道,抹出一个正派的公子哥儿的玩世不恭,再后劲十足地把这话抽回去,“没什么,你值这个数。”

他的心思再明显不过了,现在他们在对阵,他在用他能拽到手的东西——包括语言——让叶修不舒服,有用没用,说说是不费劲的,对吧。

叶修的瞳色变深,在周泽楷的两只眼珠里变深,蒙上了一层什么似的,旋即撤掉,“真巧,我也这么觉得。”

 

 

阴雨天天黑得快,叶修回到家时雨停了,潮湿气伏在窗户上,天全部黑了。门厅和餐厅各开一盏凑亮照路的暖灯。

叶修走进餐厅,连菜带汤已在餐桌上摆好,还是热的。好姨不在,大概回自己的屋去了,她不和叶修同住,叶修在楼下还有个小单元,正好做了工人房,既满足了主人家的私人空间,用起人来也方便,一个内线电话就召上来了。

他点名要吃的菜放在中间,菜量比别的碟子多出不少,只是他现下没什么精神,瞌睡上来了,把好胃口都赶跑了。

叶修是硬撑着回来的。

他在轮回赌场大杀四方,看起来威风又轻巧,验证了新闻发布会上的那些言论,没事,很好,分分钟教你们一个哭字怎么写。可实情究竟如何,他清楚得很,周泽楷想必也有些数,眼神光明磊落地一扫,了然地沉下来。

赌是件高强度的活计,尤其是叶修这种赌法,强行将心计、体力、精神扯到峰值上来,自我焚烧,才达得到今天下午这一等的效果。

令人虚软的疲累给足了面子,潜伏到他出了轮回、坐上车才发作。他想先歇会儿,再吃饭,扯着领带回了卧室,随手挂在衣架上。衣架旁摆了张两个座的沙发椅,叶修弯腰摸黑找沙发椅旁边的灯绳,拉亮灯。

他就势挨蹭到沙发上,坐下,脱西装的衣裤。

蜷着胳膊着从西服里退出来,再解开马甲的纽扣,解袖扣,解最上面两颗衬衣的扣子,抽出腰间的皮带,抬起沉重的身子来,拽下西裤……叶修重达千钧的眼皮阖下来,他努力地睁着,眼皮抬出一个倦怠的内双,手头的动作越来越慢,而后静止了,上身一点一点歪斜向沙发的一边,双手捏着裤腰,褪到大腿下面,卡在膝弯处,他竟保持着这个姿势昏睡过去了。

过了许久,雨又下了起来,雨势不大,相当绵密,细细小小的雨珠被风一送,都淅淅沥沥地扑到窗玻璃上。敲打声小,见不得人似的琐碎,却持续而密集,坚持不懈地叫醒了叶修,等待他从半梦半醒中恢复知觉。

衣架、落地灯,环境没变,横在眼前的是自己的床,片刻的茫然过后,叶修领悟过来他身处何地,也领悟过来他是累极了,睡着了。看着身上脱得不成体统的衣服,他有点哭笑不得,传出去脸都丢没了,叶修撑着沙发靠背把自己顶起来,想要完成未竟的脱衣工程。

“啊——”

咚————

惊呼声陷落在重物落地的闷响中,只来得及出这一声,叶修就左摇右晃着,由沙发掉到了地板上。

他落地的声音听着吓人,实际上摔得不惨,他还巧妙地扭转身,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,避免正面或侧面着地,掼着肚子。

“呼……”

连串的巨变催得叶修心跳快了好几下,好在渐渐平稳,叶修也缓了过来,长舒了一口气。

他眼前还是花花白白的,他腿发软,刚才为了一鼓作气地站起来,使得力气大了,脑子里一下发了懵,嗡嗡的,跟着眼前陡然一黑,就没骨气地栽下去了,终于把那个没摔成的跤摔成了。

原来传出去更丢脸的在这呢。

最亮的一块灯光直照入眼,难受,叶修眯起眼,偏过头避开,他先是不敢乱动,躺了会儿,摸摸肚子,还好,不疼也没其他不舒服的征兆,他还跟肚子里的小家伙聊了两句,“别埋怨,你老子我不是故意的,人有失手马有失蹄……出去后可不能跟别人说啊”。这才准备要起来。

他现在的姿势极不方便,肚皮的重量全压下来,没外力相助,需要足够的劲儿才能把自己推起来。可惜他还虚着呢,好不容易攒了点力气,手肘撑住地,刚抬起一点,脊背还没离开地板,就泻干净了,胳膊一软一错,人再躺回去。

如此试了几次,靠着小睡积下的力气都用没了,连着两条胳膊一起发酸,叶修呼哧呼哧地喘气,心里面给自己喊着一二的口号。

他的手机在沙发上,家里的座机在灯下的小几上,此时这距离于他不亚于天涯海角,他干脆不挣扎了,就这么躺在地上,随遇而安,闭目养神,不一会儿又睡着了。

再醒来,雨彻底歇了,无月无星,夜色也看不出变化,叶修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,好歹觉得力量充盈了,他咕噜翻了个身,侧躺着,又憋了口气,再按着地板爬了起来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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