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乐清水子

【周叶】蟒麟记107

正所谓树倒猢狲散,叶修原以为是陶府中哪个原本得意的仆人,见乾兵破城在即,从府中偷了些值钱的物事,便要逃跑,谁想那人抬头拭汗,叶修一见,竟是那崔立。叶修想看他要做些甚么,便闪在一株大树旁,这时侧门中又走出一个人来,崔立立刻上前低声与那人说了句话,那人头戴斗笠,穿了件半旧的茧袍,似是个管家,不时转头四处张望,斗笠之下那张脸赫然竟是陶轩。

原来陶轩见夔州叛变,成都兵败如山倒,连他的精锐亲兵也折损惨重,自知回天无力,便兴了念头要跑。成都北去剑阁的道路崎岖难行,大队骑兵难以攻入,想来未被乾军所据。那剑阁上驻了五千兵马,乃是陶轩原本拟好的退路,他便打定主意先到剑阁,再图打算。

陶轩全为逃命,但求神不知鬼也不觉,若带些散兵败将同去,反而不美,极易给乾兵发现,索性将一府上下所有人瞒过,只和崔立两人带了些金银珠宝,伺机遁走。他年近四十,却无子息,妻妾如今也顾不得她们。好在他平素听说周泽楷攻城,不杀无辜,约束属下军纪甚严,也略略放心,但凡不死,日后总有相见之日。

崔立催着陶轩登车,陶轩立定,回首望着那繁华如昔的陶府,但见楼阁峥嵘,亭榭相连,听着隐隐传来的交战之声,心想自己辛苦十数年,机关算尽,建下了偌大基业,风光时万众归心,眼看便可子子孙孙,永王巴蜀,孰料一着不慎,付诸流水。争在此时,一时不解心中是恨是怅,只觉凡世间一切相,皆是虚无,尽为茫然。

崔立眼望着陶轩,知其心意,上前劝解道:“大王,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,咱们还是快走吧,再耽搁侍候,鞑子打进内城,便是插翅也难飞了。”言罢又恨恨地骂道:“刘皓那厮到现在还未回来,不是趁机背主潜逃,便是将那叶修变作了自己的护身符……唉,自古官是官,匪是匪,大王平日里网罗了那些个武林中人,我看也尽靠不住……”

陶轩听他诸言,无一所应,过了半晌,叹了口气。突然听一个人说道:“陶大王如今叹的这口气,是叹自己不该与虎谋皮呢,还是悔不听我先前之言呢?”

崔立先前几番查探不见有人,猛见一人自树后出来,唬了一跳,未看清是谁,陶轩却镇定地多,看清来人是叶修。

陶轩冷冷地道:“与虎谋皮?我知你要说我勾结鞑子,坏汉人江山,是也不是?哈哈,嘿嘿,当真可笑,你父皇、皇爷爷在时,昏庸无查,德行皆失,任人唯奸,以至国耗日损,民生凋敝,单兴文二十年黄河决堤一事,害死百姓千万,比起乾朝鞑子,只怕不遑多让,所以才把这花花江山拱手送给了鞑子。良禽择木而栖,我不过顺应时势而为,况我镇巴蜀,一向兢兢业业,励精图治,无愧于心,那又有什么错了!”

叶修听他一番高谈阔论,只笑一笑,陶轩以为叶修给自己说得哑口无言,正自得意,又听叶修道:“话倒说得好听得狠,不过成王败寇乃是天之理数,那是多说什么也无益的了。”

陶轩面色大变,如给人当头棒喝,踉跄后退了两步,喃喃自语道:“不错,不错,成王败寇,那还有甚么好说。”他茫然的双目盯着叶修,忽然惨然道:“所以你如今是来取我性命的了?”

那崔立本来十分惧怕叶修,后见叶修武功全失,任他们摆弄,惧怕之心尽去,这时猛然省起,叶修好端端地现身于此,怕是全都好了,想到叶修那日大闹陶府的手段,崔立不禁脚后跟走路,急向后退去,想找个隐蔽的所在躲藏起来。

叶修道:“当真好笑,不是你差人来找我,说要见我的么?”

陶轩之所以要“见”叶修,自是为了待周泽楷杀来时好拿来做要挟,叶修哪里会想不到此节,因此这番言语在陶轩看来无疑是嘲笑讽刺。陶轩“哼”了一声。

叶修抬脚向前走去,见陶轩虽竭力做出镇定如桓的模样,仍免不了面露惧色,身子微微往后缩。叶修笑了笑道:“陶大王怕甚么?我若想取你性命,你焉有命留到今日。”

陶轩微微一愣,叶修已从他身旁掠过,径入那侧门去了,陶轩愣怔之余忘了逃命,不由得纳罕:他不是来找我,入我府中做什么?

叶修前后来过陶府三次,与府中布置已很是熟稔,左拐右转,径往大厅而去。陶府内守备已远不如先前那般森严,想必可用之兵大部已给派去守城。叶修到得大厅,见厅门正中的牌匾已给换成了议政堂,他轻轻一跃,上了屋顶,便在屋顶上坐下。

不一会见围墙外先前那辆马车狂往北奔去,此时已是午牌时分,陶府中众婢女仆人在各处穿梭,奉茶捧饭,拭抹打扫,谨奉法度,全不知家主已自逃命去也。

叶修一直坐在屋顶之上,日头渐西,约莫过了两个时辰,陶府内嘈声渐起,不时有人喊道“鞑子兵杀进来了”、“大伙儿快逃啊”,不则一刻,府中乱作一团,四下里皆是哭嚎呼喊之声,众下人惶惶如惊弓之鸟,急急如被猎之兽,四处翻箱倒柜,搜罗财物,以图逃命。有的慌忙跑进议政堂来,翻找一阵不见金银,无暇别处寻找,只抱了两个花瓶便往外逃,人来人去,推椅翻桌,将厅内弄得一片狼藉,慌乱之中,竟无人发现陶轩已先不知去向。

这时远处马蹄声阵阵,一支约有千人的乾军直向陶府驰来,当先领头的将军正是叶修在城头所见之人,那乾兵将军入仪门后下马,以汉话大声喊道:“王爷不杀无辜百姓,王爷不杀无辜百姓……”众乾兵则手扬兵刃,呼喝令府内众人跪在一侧,以待王爷驾临。

耳听乾兵越来越近,已到议政堂前庭院,叶修自屋顶跃下,走进议政堂,弯腰在地上捡起一支笔,旁边还有只打翻的砚台,其内浓墨未干,叶修将笔蘸饱了墨,走到一面墙边,提笔便往墙上写字。顷刻写罢将笔一扔,仍飞身上屋顶,头也不回地向城外奔去。他身形犹如鬼魅,来去无痕,无一人发现他。

吕泊远带兵冲入议政堂,在堂中察看一遭,见无一人,命人将此地打扫整洁,好迎接王爷,一回身却见墙上有两句诗,墨迹未干,显是新近写成,只怕留诗之人此刻前还在此处。吕泊远照章念了两遍,兀的不解,那留诗之人留这两句诗自是给后来之人看的,只是偏留这两句诗,却是甚么意思?

他正觉得古怪,不知其中有何乾坤,已有乾兵飞奔来报:王爷已进中门。吕泊远顾不得猜诗,忙出议政堂迎接。

过不多时,周泽楷一身戎装踏入议政堂,他一进门便瞧见西边墙上留的字,停下脚来看。吕泊远凑到他跟前道:“王爷,这……”

周泽楷右手一抬,示意他不用说了。周泽楷自然认得出这墙上的字迹是叶修的,他缓步上前,先是站在白墙跟前定定地瞧了一会,又伸手在那字上轻轻抚摸了一阵,然后才一字一字地读道:“相见争如不见,有情何似无情。”每读一字,那心便往下沉一点,只想:这便是你要对我说的话么,叶修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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